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8-01-10 15:34:55 字号: 大 中 小
人先天被赋予一种求知欲,从一出生,人就开始动用自己的感官去探索——要了解自己,了解他人,了解周遭的环境,了解事物的根源和行为的动机。生命早期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十万个为什么”,正像伊甸园里的情景,反映的是人性的一个根本欲求:想知道一切。关于求知的欲望,上帝一个重要的提醒——他对亚当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前一句讲的是自由——求知是生命的动力,人生的乐趣,是人获得自由、实现价值的一条途径;后一句讲的是规范——求知不是生命的全部,人不可能像上帝一样知道一切;但是,人的内心有一个源自本能的倾向——要求绝对自由,拒不接受规范。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听到“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亚当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为什么?”对这个问题,上帝不予回答。而这种不予回答的态度,对我们从事心理咨询恰恰是一个提醒。
从事心理咨询这些年,遇到许多求知欲极其旺盛的人,他们是成人,却滞留在“十万个为什么”的阶段,总是非常认真(也是天真)地在问着“为什么”。有些人反复问:为什么要有“原罪”这个词?为什么书上写“跟人谈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为什么考试只差两分?为什么我的“眼睛干涩”或“颈椎不直”或“两边脸不对称”?还有一些人总担心会发生某些可怕的事情,包括“会不会有陨石正好落在我头上把我砸死”,“宇宙是不是从一开头就错了”等等。如果你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又会问许多个“为什么”,没完没了。而且,他们不仅问“为什么”,还问:“为什么我总问‘为什么’?”
面对各种各样的“为什么”,有些咨询师会竭尽全力提供答案,热心得简直想把自己撕成碎片来喂养对方,让对方得到满足。结果往往是,当事人并不接受咨询师的答案,反而从这些答案里繁衍出更多的“为什么”来。也有咨询师驳斥当事人的“为什么”,要跟对方辩出个黑白分明的真理来,结果把辅导变成一场无休无止的辩论,弄得双方都很沮丧。而且,咨询师真的就比求助者掌握更多的真理吗?举个例子,有一个求助者整天担心陨石会落下来正好砸在他头上,咨询师如果说:这怎么可能?对方就会问:为什么不可能?你可以证明这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吗?从绝对的角度来看,咨询师没有办法提供证明。也有的咨询师会劝说当事人“不要这么认真”,但这也不起什么作用。他们会说,只有找到答案,他们的问题才会迎刃而解。
咨询师需要了解,来访者问“为什么”,真的是在求知吗?心理咨询只是提供知识或答案就可以了吗?我发现,“为什么”其实是心理障碍的表现形式,它不是受到求知欲的驱动,而是受到不安全感的操纵。当事人在什么地方询问“问什么”,症状就在什么地方发生。
问题后果:我思我不在
有一位女性求助者,数年思考“原罪”问题,如此认真、执着、锲而不舍,把所有的神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伦理学家、法学家的知识和智慧集中起来,也不能回答她的“为什么”。在接受面谈的过程中,她似乎还在苦思冥想,又很急切地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看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用“为什么”把自己弄得愁眉苦脸和苦大仇深,我心里充满了怜惜,有时又几乎要笑起来。她真的在害怕“原罪”吗?她那么认真地害怕着,为什么她的害怕又显得那样天真呢?我亲眼看到,在过去的几年里,在她沉溺于苦思冥想的日子里,许多好的资源在她的生命里流逝了,许多好的机会从她的生活中凋落了,而困难和苦恼在一天天累积起来,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不管不顾,依然在那里苦思冥想着。这让我想到那句西方的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人,一个有限的存在,却拒不接受自己的有限,徒然思考着,要弄明白一切,要找到万无一失的答案,要让自己变得完美,要让世界有绝对的保障。然而,在她日复一日思考的时候,她的生活正在变得荒芜。她的答案没有找到,她的青春却在悄然褪色。在该恋爱的时候,因为忙于思考,她对向她走来的人无暇顾及,连对方远去的背影都来不及看上一眼。她对生活说:看,从来都没有人爱我!她曾经有自己的职业,因为忙于思考,就把工作辞掉了,然后把思考变成了自己的职业,却不知道这个工作叫症状。她对自己说:看,我活得毫无价值!她本来有亲情与社会关系,从中享受过快乐。但自从她开始思考,她不停向周围的人问“为什么”,亲人、朋友、同学不堪其烦,离她而去;关系渐渐中断了,她陷入孤单。她对别人说:看,人多么冷漠!
因为思考,当事人渐渐失掉了这一切;又因为失掉这一切,她更加陷入思考。在思考中,她躲避了生活的困难;在思考中,她拒绝了成长的资源。在思考中,她追逐着逻辑的形式,在思考中,她失掉了生命的自由;在思考中,她抓住“为什么”不放;在思考中,她把生活放在一边。在思考中她把一切都扔掉了,思考便成了她的全部;在思考中她牺牲了生命的本质,思考还让她义无反顾。当生活的资源从身边流过的时候,她枯坐一隅,独自思考得热火朝天;当生命的风景在周遭凋零的时候,她持守着一个虚幻的信念,坚决要找到绝对的答案。她如此执着,如此专注,听不到上帝在旁边发笑——不是为了嘲笑,而是为了提醒。她对整个世界说:不要烦我,因为我在思考。
但当事人不是在进行笛卡尔式的哲学思考,她的思考不是“我思故我在”的意义,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自我反思,也不是自我觉察,也不是为了给自己的生命寻找一个存在的基础或依据。而是相反,她越是这样“思考”下去,她的存在基础变得越是薄弱,她的生命条件越是凋落,她的成长空间越是狭小。当她的“思考”成了问题,她的“存在”也成了问题,结果变成了“我思我不在”。因为,她在“思考”中丧失了自己。
问题探索:为了什么
症状之所以发生和维持,不仅有其原因,还有其动机。直面疗法不仅探索症状背后的原因(“为什么”),还关注症状所反映的动机(“为了什么”),即,当事人抓住症状不放,到底是为了什么?
症状是一面镜子,透过它可以看到当事人的生活困难及其应对策略。从直面心理学的角度来考察,心理问题反映这样一个本质:当事人不愿面对生活困难,试图通过潜意识的方式把它们转移到别处。他这样做的目的本来是为了获得心理上的舒适,却不料让自己陷入了心理困扰。症状包含着一套回避性的应对策略,其操作程序大致是:把个人的内心冲突或生活的具体困难进行归因性阐释,或归因于偶然看到的一个词(如“原罪”)或一句话(如十年前读到一本书上写的“与人交谈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或归因于某个事件(如考试差两分),或归因于身体上的某点问题(如“颈椎不够标准”,“眼睛干涩”)。这种归因阐释造成的后果如:一、个人生活的具体困难被转换成为象征性的困难;二、当事人对生活艰难的畏惧变成了对象征困难的恐惧;三、当事人放弃对生活困难的关注,转而盯着象征性的困难不放;四、致力于寻找某个象征性的解决办法,如通过消除“原罪”来解决人际关系的困难,通过处理“眼睛干涩”来解决情感受挫的困难。但症状的本质就在于,象征的方式永远解决不了实际的困难,反而把“原罪”和“眼睛干涩”变成了永远的困难,即症状。
症状反映当事人的个性特征与生活风格,大致如下:一、性急。当事人为症状受苦,心里焦躁不安,不断问“为什么”,急不可待地要求立刻找到解决一切的办法。因为找不到,就变得更加焦虑起来。二、自作聪明。为症状受苦的人,往往是聪明的人。聪明本是好事,自作聪明却惹了麻烦。“为什么”便是当事人自作聪明的方式,反映他试图用一套逻辑化的技术来挑起辩论,从而找到解释一切、解决一切的答案。三、不安全感。症状的内在根源是不安全感,正在受到这种不安全感的驱动,当事人无休止地问“为什么”,他有一个潜意识的目的,就是要“知道一切”,以为知道一切才会安全。在追求“知道一切”的路上,他没有变得安全,反而变得更不安全。四、拒绝规则。症状侵袭的对象往往是一群被娇惯的孩子,他们无法接受“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不可吃”,一定要吃遍所有树上的果子。不然的话,他们就无休无止地问“为什么”,无休无止地思考、询问和辩论下去,坚决不肯适应世界的规则,要求世界围着他们的意愿旋转。五、逃避。当事人不愿意面对和接受生活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要找到一个地方躲藏起来,找到一个东西保护自己,结果他们找到了症状。“为什么”成了他们逃避生活困难的理由,获得心理安慰的法宝。他们反复问“为什么”,不断引发辩论,目的是争取机会为自己辩护,让自己继续呆在症状的堡垒里。症状的本质是逃避,但逃避往往是一种潜意识的行为,当事人在逃避之中,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问题处理:我不知道
有一定要弄明白“为什么”的来访者,也有一定要回答“为什么”的咨询师。一个是什么都要知道,一个是什么都知道,在他们那里,心理咨询变成了求知与告知。结果,来访者的“为什么”越来越多,咨询师的答案越来越穷于应付。原因很简单,“为什么”不是求知行为,而是永不餍足的症状行为。
直面心理学探索的一条医治之道,就是帮助当事人学习“安于不知道”。“安于不知道”不是一个方法,而是一条自我修炼的路,通向自我觉知。我发现,来访者不断询问“为什么”,是因为他们失掉了“本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以至于把求知变成一种盲目的症状行为。“本知”是指人对自身的根本觉察,它有一个根本点:人不是神,不可能全知。当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具有了起码的“本知”,发现了自己,并且开始了自我成长。作为直面心理学的医治策略,“安于不知道”的目的是限制当事人的盲目求知,让他回到“本知”的地方,再从“本知”出发,去追求自我成长。对于当事人来说,“安于不知道”有这样几条具体的途径:一、与我无关,无须知道。这是直面心理学方法里所说的“拒绝能力”;二、多问自己,少问别人。这是直面心理学方法里所说的“自省能力”。三、有所知,有所不知。这是直面心理学方法里所说的“超越能力”。对于咨询师来说,“安于不知道”给他的启示是,要抑制自己总要给出答案(好为人师)的欲望,留下空间让当事人自己经历“安于不知道”的自我修炼。来访者与咨询师不是“求知”与“告知”的关系,咨询师可以对求助者说:我不知道。在许多情况下,说“我不知道”比说“我知道”更有利于建立治疗关系,更有利于产生治疗效果。“什么都知道”的咨询师不是一个真实的咨询师,因而也不是一个好的咨询师。就像来访者不需要“知道一切”一样,咨询师也不需要“回答一切”。
举一段对话为例:
当事人:我不明白。
咨询师:你可以安于不知道。
当事人:但是,你让我配合,我不知道怎么配合?
咨询师:坐在那里安静五分钟,让自己体验安于不知道,这本身就是配合。
当事人:我不懂。
咨询师:如果你不懂,你可以对自己说:我安于不懂。
当事人:如果我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那以后我怎么生存呀?
咨询师:“安于不知道”会让你生存得更好,“要知道一切”反而会让你活得很糟。
当事人:那好吧,你告诉我,“安于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咨询师: 你可以问一问自己:为什么这个王学富要告诉我这五个字——“安于不知道”?
当事人: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为什么绕来绕去?
咨询师:我一直在告诉你,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当事人:你才说要“安于不知道”,现在又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让我知道,还是让我不知道?
咨询师:“安于不知道”不是“知道一切”,而是接受自己“有所知道,有所不知道”。
当事人:如果我不把一切都弄明白,我怎么活下去?
咨询师:你已经活到三十岁……
当事人:那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咨询师:我不知道。
当事人:如果我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我怎么活下去呢?
咨询师:我不知道。
当事人有一个信念:把一切弄明白了,问题便解决了。直面心理学却有另一个观念:安于不知道,问题便解决了。人的本质是,他不是全知的。人的基本困扰缘自“我要知道一切”。我相信:合乎度才有自由,合乎规范才有安全。这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而“安于不知道”里有中国人所说的“难得糊涂”的智慧,也包含西方人所说“承受暧昧”的能力。当咨询师敢于说“我不知道”,他就变得成熟了;当求助者能够“安于不知道”,他就开始成长了,开始确认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