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富】来南京,到直面混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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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8-01-10 16:14:06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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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京,有这样一个地方,颇吸引了一些人,不仅从南京来,还从其他城市来,他们的理由:南京有直面。

来了,他们就在南京住下了,常常来直面。其中有一个人,跟直面接触多了,谈起直面来,他会倒吸几口凉气,感慨道:直面真是一个能混的地方呀。

他之所谓混,是有品味之混,有境界之混,而非一般人之所谓混。这自不必说。

来直面之前,每个人在自己的环境里都是一个奇葩,但不免寂寞了些;到了直面,便成了奇葩之一,大家争艳斗奇,好不热闹。

有人说,看了几部电影,如《和平饭店》,如《功夫》,如《龙门客栈》,便不自觉想到直面。当然,直面没有那样凶险,却平平淡淡,还悠悠闲闲,那情景如沙洲上的白鹭,林间的鸟。

人这一生,会反复做一件事,自己常常不知道——寻找跟自己相同的人。用克雷格(Erik Craig)对我的称号,叫fellow seeker,大概就是寻找志同道合者。说简单一点,便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直面聚集了一群人,一定是他们身上有什么相同的东西。这些相同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也说不清楚。最近大家谈起来,说在生活中有些东西越来越少了,有一些人不甘于此,就到直面来,就在直面找到了一些。这些东西别人以为“不合时宜”,但在直面,却保护着这些不合时宜的东西。

于是这里形成了一个场,也是人们说不大明白的。大概说来,在直面,有一种潜在的东西或多或少在影响着这里的每一个人。有人走在前面,有人跟在后面,有人发出信号,有人接收,并且回了信号,有人有所感慨,另一些人说,我也是这样想,就与之感通了。这便是场,便是荣格所说的共时性。

我便想到,不管在西方,还是在东方,都曾发生这样的现象:在某个时代,有一批人彼此感通,互相启迪,于是不同领域里同时产生了伟大的成果,一下子人才辈出,群星灿烂。这样的情况正以小小的规模在直面酝酿着,潜在地发生着,并且指向未来,因此我们说,在直面有许多是可以期许的。

我想起那个晚上,我在一个梦中经历了死亡,当我从梦中惊醒,已是凌晨三点,我在无可安慰的孤寒里。但在这时,在另一个地方,也有一个不眠的灵魂,跟我接通了,他就在这时发来一个让灵魂都感到温暖的信息:我们在一起……。后来,我产生了人生五层面的思考,他写来一篇文章,叫“血色天使”,又跟我的思想共鸣了。另一位奇异的直面居者,写一篇“勇气之气”,跟直面的精神琴瑟共鸣。于是在直面,有一群人一路同行,不甘寂寞时,发几声喊,彼此慰藉与相勉。想鲁迅当年,也是这样做,也是这样说。

在直面,有许多受伤的人来,在这里流泪,在流泪中疗伤。他们曾经以为无处可逃,在这里得一席暂歇之地;他们曾经以为无路可走,到这里找到一群人,一起探索可行的路。恐惧者到了这里,不是消除了恐惧,而是用新的眼睛重新看待恐惧;痛苦者来这里,并非可以免除痛苦,却在痛苦中发现了意义。

从直面走出去的人,偶尔会来一封信,一个信息,简单说一声:这些年,我还可以,想到回头说一声感谢。而大多数人,如果“可以”,也便可以了,不必回头说什么。直面还在。如果有时间,有机会,有心,有需要,再回来直面“混混”。

但直面之“混”,非一般之“混”。一般之“混”,何足挂齿!

直面之“混”,是有境界的混,有持守之混,是进入本质、得了自由之混,是韶华落尽、自然而然之混,是体恤人类处境而悲怆发声之混。

 

做心理辅导,需要弄懂两个问题:一,症状是什么?二,医治是什么?答案有一万种,其中很重要的,是我从“混”这个角度所看到的情形:症状是一种局限,在症状里,人与他人、与世界的关联变得狭窄,甚至中断了,人陷入孤立。虽然有资源,却受到阻隔,那阻隔之物是刻板,僵化,孤立,被动。结果我看到,一个人枯守一隅,不能在世界上“混”了。

治疗就是修通一条路,把囚禁在症状里的人带入一个场,在这个场里有关系,有互动,有流动,有自由,有变通,有碰撞,有化解,有资源,有成长。这时,人进入了混的状态,就发展出混的能力,然后,刻板成了变通,孤立走向沟通,隔绝变为畅通,僵化成为融通。这一切,都在混里;这一切,本身就是混。混,让生命活起来;混,让自我长出来。

直面的治疗,就是让人到这里来混,混多了,就好了,就可以离开了,就可以到世界上去混。这“混”,就是与人与世界“周旋”的能力。治疗,就是给他建立关系,帮助他跟生活接通,从他的状态,跟生活的状态接通,枯守一隅的状态,到社会上去混。

我接待过许多年轻人,他们曾经闭塞,后来打通了。他们的问题根源往往在于,父母对他们保护过度,限制太多,过早把他的渠道都塞住了,使他不能在经验里混,不能充分成为自己。或者,父母对孩子过于娇宠或溺爱,就阻塞了孩子走向世界的路;或者,父母过早给孩子定人生目标,过于强求,过于道德主义的教育,也会损伤孩子混的能力。

症状是一种心理习惯,是慢慢形成的,它使一个人长期卡在一个地方。治疗之难在于,一个人失掉了混的能力,让他学习去混并不容易。他会不自在,总要退回去。直面的意思是,虽然不知道,依然去混,度过各样的不自在,慢慢就灵活起来了。

有一个年轻的女教师,我们叫她荚吧。荚每天上课都担心胸罩会掉下来,引起全世界都来谴责她。因此她来直面求助。我问:你到底是想引起全世界的关注,还是害怕全世界的谴责?这里还是得解释一下,荚的情况,是道德主义强制的结果,治疗的工作,就是要帮助解除道德主义的强制。荚一直迷恋于性的联想,是因为她跟人的关系太远,性反而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性表达了一种亲密关系的渴望,而这又与她内心的道德强制形成冲突,于是,荚一方面要,一方面怕。

我跟同事带荚混,带了一阵子,她又跑回她个人的世界里去了,依然在里面害怕,不能自拔。她要求有绝对保障,任何一件事,出乎她的设想和安排之外,都会让她担心。她有男朋友,男朋友跟她走在街上,拍了一下她,就便惊惊咋咋喊起来。长此以往,男朋友被她整得也不自在起来,见到她就缩手缩脚的,称她为校长。她像校长一样要求男朋友每天早上发短信给她问早安,晚上睡觉前发短信说晚安,简直就是“早请示,晚汇报”的新版本。我对她说:你跟男朋友到神龙架去,做野人,也许真的会碰到野人,那就跟野人一起生活,向野人学习,野人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野人吃山果,你们也摘山果吃,野人喝泉水,你们也喝泉水,野人不穿衣服,你们也披头散发,赤身祼体,或者穿树皮做的衣服也行,野人做爱,你们……一个月后回来,什么都好了。

我还讲到舞林大会的电视节目,其中有一个女孩从安庆来,她的动作是舞蹈,她的神态是舞蹈,舞蹈简直就是她生命的语言,如此生动和自然,感染了所有的观众。当场就有一个男孩喜欢她,向她表白。我说,荚,你要这样去学跳舞,而且要跳那种热辣,身体亲密接触的舞蹈,如拉丁舞。

这样的心理咨询,不是从书上学来的。这是直面的咨询,要打破荚的僵化,让她学会混。说简单一点,人际关系,不就是混吗?人生成长,何尝不是混呢?恋爱,是两个人混。工作,是一群人合伙混。混得好,就混出了感情,就混出了合作。混不好,就不想混了,就退出来,再找新的人混,直到混得合拍,混得自然。西方人说,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游四方。这里的“坏”,就是真实,就是能混的意思。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能混,就不怕这个世界了,不能混,就对这个世界有很多的怕,只好躲起来,在这个世界里活不下去,只好早早到天堂去住吧。

 

能混之人,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但也知道,规则之外有自由,对规则的娴熟运用产生自由。我最近在报纸上看到,李连杰说喜欢跟文章在一起混。他们都是能混之人呀。

我想到克雷格,就是混过来的。他生下来的时候,迎接他的家庭有那么多困难,不仅是贫穷,他还没有爸爸,妈妈又有身心疾病。他自幼就得学着去跟人联结,跟一个一个人去混,一路混了过来。他不仅在美国混,还到欧洲混,再到亚洲混。他跟莫斯塔克斯(Clark Moustakas)混,跟斯顿(Paul Stern)混,跟博斯(Meddard Boss)混,也一度跟罗杰斯(Carl Rogers)混,跟克里普纳(Stanley Krippner)混。后来又到韩国,跟Rhee Dongshick混。再后来,又到中国,跟王学富(我是晚辈了)混在一起。他一生找到许多朋友,跟他们在一起混,才混出这样的境界,这样的自由。他的资源就多,局面就大,参与不同的文化,吸收各种各样的东西,就变得圆通,应对自如了。

混,有接受挑战的意思。在存在分析领域,在析梦领域,克雷格练就一门独家功夫,便是他在混中练出来的。许多年来,他跟众人混,跟许多人对练,领略了各家的各行套路,练成了自己的真功夫。克雷格有学者的学术实力,有心理治疗学家的专业实力,有教授的教导能力。这样的人在美国不多见,在中国见不到。

因此,在直面的医治里,我们加上一个混的能力。我为什么不满意医学模式的治疗,因为那种诊断-用药的治疗模式太单一,以为只有生物的原因,以为只有药物的方法。在治疗上,那差得太远,简直不得要领。真正的治疗,哪是执于一端呢,而是左右开弓。他们说不可治的,并非真的不可治,只是以他们那一点点资源,的确治疗不了。以治疗的单一对症状的多样,以“医生”的浅对“病人”的深,哪里是他们对付得了的?

 

我说的混,跟我以前讲跨文化是一个意思。跨文化的经验,就是混的经验。一个人可以跟另一个人混,可以跟这样一群人混,就混出了那个人和那群人的功夫。他还要去找新的人、新的人群去混。在混的过程中,你学到了新的东西。一个人跟不同层面的人混,就有许多的层面,就学到了人生的各样功夫。一个人跟高层面的人混,就让自己到了高层面,就把功夫练到了高端。不管你在那里混,有一点十分重要,你得有自己。不能混着混着,把自己混丢了。过去有一个人,听说邯郸的人走路很美,就去邯郸混,跟邯郸人学走路。没有学会,把自己走路的方式也丢了。最后就爬着回来了。话说到教育,有许多父母为了让孩子有保障,不让孩子去混。结果是,孩子长不出自我来,那才叫没有保障呢。

混还有更高的精神层面。中国的孔子周游列国,到处去混,有时候人不理解他,还跟他为难,嘲笑他。耶稣最早在拿撒勒混,后来到各地去混,据说还到了印度。他回到拿撒勒的时候,那里的人不认识他了,因为他的文化里有了新的东西,那些东西,让当地人很迷惑,不懂,也嫉妒,又愤怒。

混是一种关系,通过混,人获得了资源,这叫人脉。一个人本来单一,他出去混了,经历一场打拚,回来的时候,他就不一样了。耶稣喜欢浪子,是因为浪子的资源更多,也更坚定,因为见多识广,经历了许多考验,他就不再受诱惑,不管是金钱的,权势的,女人的诱惑,他总能脱离。但那“大哥”,一直在家里混,就太单一,反而容易受到诱惑,面对金钱,女人,权力,都不行了。因此,最后承担家业的,往往是回头浪子。

中国文化里有一种混的文化,但需要说明白的是,如果缺少持守,没有境界,就成了混世虫,成了混混,是散的。

中国人有一个习惯,好久不见,遇到了,会问对方,现在在哪里混呀,混得怎么样?现在哪里混?混得好,就是资源连接,四通八大,能够游走四方,在各种处境里走动。

在我幼小的时候,说一个孩子没有出息,就说你扒着门镣铞混,意思是说,你在门前三尺远的地方混,走出去就不行了。

因此,直面强调勇气,就是敢于接受挑战。混就是从自己的小小的舒适区走出来,进入一个大的局面,在那里接受挑战,就是混。很长时间以来,中国人大多是在自己的地方混,出去了,就不行了,就不大能混。与此相反,犹太人是在全世界混,那名堂就大了,中国没有混出什么名堂。

但现在也开始有一些迹象表明,有中国人到世界上去混了,并且在混出名堂,就有了一些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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