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富】母腹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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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8-01-10 16:17:01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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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引用丁光训讲的一篇寓言,以此导入本文所讨论的主题。

 

  从前有一位母亲怀孕,怀的是一对双胞胎。随着时间的过去,母腹里的胎儿渐渐长大,有了小小的脑袋,有了感觉,后来又有了知觉,发现了他们的环境,发现了他们是一对,发现了自我。他们高兴地生活在母腹这个环境里,他们说:“我们多么幸福,有这样好的一个世界。”“我们的妈妈多好,这么爱我们,把她自己给我们分享。”

 

  几个月之后,他们意识到,他们不能在此久留,他们得离开这个环境。他们害怕,害怕一切都完了,害怕等待他们的是毁灭。一个说:“但愿此后生命还能继续。”另一个哭着说:“我们完蛋了,你别想入非非。”他觉得人生毫无指望,他说:“我们的成胎和成长最后带来的是一死,人生是全然荒唐的,有什么意义可言!”他甚至推论,那看不见的母亲也是没有的,是为了某种需要而想出来的。他们两个害怕,一个是完全悲观失望,等待毁灭,另一个保持着对母亲的信赖,但也不知道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到了,他们两个一边哭,一边来到光亮的世界里。当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出生,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们是在母亲慈爱和温暖的怀抱里。此中的美好决不是他们原先所能领会的。

 

 

  生命孕育于母腹,条件成熟了,就有力量推动胎儿脱离母体,进入世界。世界是一个陌生可怕、充满艰难的环境,人类出生的初始感受是恐惧,本能反应是逃避。生命历程是从一串哇哇大哭开始的,不管多么不情愿,再也无法回到母腹;但人必须出生和成长。“母腹”代表着天然的舒适与依存;“成长”意味着经历艰难,发展自主。人类与母体混为一体的经验根植在生命深处,形成一种强大的本能:要从世界逃回到母腹;但成长的渴望也很强烈,潜能也很丰盛,它推动着生命去面对和处理人生过程中的各种艰难与恐惧,从而实现自己。

 

  曾有西方的心理学家这样理解,伊甸园反映的是人类对母腹的原始记忆,以及从母体脱离的生之创伤。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伊甸园,象征着人类必须从母腹出生,进入一个新的环境:世界。出生之后的人类再也不可能回归母体——那里有基路伯执剑守护,人类需要跟自己的母体建立新的信赖关系——“他们发现他们是在母亲慈爱和温暖的怀抱里。此中的美好决不是他们原先所能领会的”。人类的灵魂或精神之母被称为上帝,他要求人类走出伊甸园,从新环境的各种因素里穿越,获得新的经验,成为自主的新人,这个过程叫成长。人性里有两种基本倾向:一是要求成长的渴望,一是逃避成长的倾向。成长包含着几个基本事实:一、每个人都必须与母体脱离;二、世界不是母腹,那里充满艰难;三、人在艰难里经历个体化过程,通过自主性的选择,最终成为自己;四、父母养育子女,是让他们成为独立的个体。

 

  我曾写过一些文章,讨论生命成长的恐惧与逃避。在直面心理学看来,心理症状有一个象征性的本质,即,人不堪世界艰难,要逃回母腹——一个心理、精神意义上的舒适区原型。咨询师常常面对这样的情况:当事人长期抱怨过去,把一切归咎于事件、他人、环境,却不愿从自身做一点改变。咨询师说得太直白,会让当事人不高兴:“怎么办呢?一切发生了,无法改变了,你又不能回到妈妈的肚子里重新生一次。”自然,回到母腹是不可能的,但的确有一些人从生活场中退出,躲回到自己的家里——在那里,尤其是母亲,照顾着他,保护着他。一个人长期呆在家里,他的心理、精神、生理都在经历某种“退行”——回复到幼儿状态、婴儿状态,甚至胎儿状态。这时我们发现,这个让当事人受到过度保护和照顾的家,就成了他置身其间、逃避成长的母腹。我谈到直面与逃避,其本质就是,直面即面对成长的艰难,逃避即退回到母腹——这是一种原型象征,它有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对于这种逃避倾向,我们可以从诗人极端的表达里有所领会——当诗人不堪人世的痛苦,会咒诅母亲生他的日子。这里反映一种意愿:他宁愿呆在母腹里,不生出来才好。

 

 

  这里也有母亲的挣扎,表现为选择本能的爱还是有意识培养孩子成长的爱。母亲对孩子有本能的爱,这种爱的基本目的,是排除任何会对孩子造成威胁的因素。对于一个怀孕的准母亲来说,胎中的孩子是安全的,让她安然无忧,虽然给她造成各样的不便,她也感到幸福和充实。但是,那一天终于到来,胎儿脱离母体而生。母亲的痛苦何止只是身体的,其中还含有无奈和痛惜——她只能听凭一个稚弱的生命从自身逐出,进入一个存在各种危险的世界。这种无法挽留的情绪里混杂着无以言表的担忧和亲眼看到出生的孩子的喜悦。此后,如果母亲对孩子只保留了本能的爱,会使她限制孩子的活动范围,不让孩子尝试不同的经验;满足孩子的一切需求,但对孩子成长的需求却忽略不顾;对孩子成长有益的事,她会包办代替;孩子在不同的年龄,需要对世界有更多的了解,她却加以限制。她会尽一切努力把孩子的生活环境营造成天堂,甚至要求孩子的内心世界也如天堂般纯净,不忍心那里有一丝痛苦和杂念。因为担心孩子遭遇不测,她会把保护延伸到孩子所去的任何地方;因为害怕孩子跟自己脱离,她会强求孩子在心理、情绪、思想、精神上都与自己融为一体。我们这样理解,一个母亲为孩子所做的这一切,从象征的意义上说,是在创造一个人为的母腹;那些过度保护与照顾的行为,在潜意识上是要把孩子带回到自己的子宫。

 

  案例:一位焦头烂额的母亲为儿子的事(儿子坚持不肯来)前来寻求心理咨询,在她的讲述里,我看到的是一个为儿子牺牲一切的伟大母亲;但在她爱的行为背后,我却分明看到她的儿子正在经受的一个渐渐被损毁的过程。一方面我想到,有这样一位母亲,儿子该是多么幸福;另一方面我又看到,做她的儿子,却是那样不幸。因此,母亲“爱”着,儿子反抗着,反抗而愧疚,愧疚而放弃。高中毕业后,儿子选择到另一个城市去读大学,母亲每天给儿子少则打一个电话,多则打五、六个电话。大学毕业后,儿子选择到美国去留学,母亲依然每天给儿子打电话,少则一个,多则五、六个。这还不够,后来母亲干脆提前退休,到美国陪儿子读书。在美国,儿子坚决不让母亲跟他住在一起,母亲住在另一个地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照顾儿子的机会,简直无孔不入、见缝就钻,为此也受了许多的苦。后来,儿子出现心理问题,以至于荒弃学业,失掉留学生的身份,被送回国。父母几个月不让儿子出门见人,闷得不堪的儿子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以衣帽罩住头脸,像幽灵一样下楼去外面闲走一圈。平日,儿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母亲在门外转来转去。因为对儿子有各样的担心猜疑,儿子打电话,母亲查通话记录,还假装打错电话去试探一个个号码,遭到对方斥责后气得几乎晕倒,这更成了儿子不交好人的证据。儿子说他已经27岁了,想搬到外面单独住,母亲决不允许。儿子说要出去办点事,母亲说:“反正我闲着没事,跟你一起去。”儿子愤懑不已,在街上跑来跑去,母亲跟随其后,不即不离。最后,儿子离家出走,父母动用所有社会关系,查到儿子住在某个城市的一个宾馆里。当父母带着警察在儿子面前突然出现时,儿子的眼神里充满绝望和仇恨……对儿子的反应,母亲完全无法理解。她在咨询过程中反复向我求证一个疑惑:他(儿子)是不是有精神分裂症?望着这个脸相很苦的母亲,我问:“你在世界上生活,到了50多岁,能不能告诉我:除了儿子,你有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她回答。我说:“如果你没有你自己的生活,你儿子就很难有他自己的生活。”

 

  如果把这种爱定义为本能的爱,似乎也不十分恰当。因为,在人的理解里,动物是靠本能去爱。但是,在这种本能的爱里,却有培育雏幼具有生存能力的意识,如老鸟让雏鸟试翅,老虎教虎崽捕食等。但在一些人类的母亲身上,这种动物都具备的意识也丧失了。分析起来,这应该与该母亲的自身经验有关联,例如,她在成长过程中受到过度威胁,以至于内心的本能恐惧受到负面强化,导致她对世界充满恐惧,对孩子只有担忧,从而产生对孩子过度保护与过分照顾的行为。这与其说是出于爱,不如说是为了控制。如果大家不在意多加一个名词,我们可以把它称为“子宫情结”。

 

  案例显示,孩子内心有成为自己的渴望,因此他要离开家,进入更开阔的世界中去,为给自己争取成长的空间,他试图摆脱母亲的控制。儿子的反抗让母亲惶惑不解,担心不已,更是加强控制。这种以爱为名义的控制会消解孩子的反抗,甚至使孩子因为反抗而感到内疚。整个过程中,孩子的内心一直存在冲突——“是成长还是逃避”的冲突。如果他最终处理不了这种冲突,它就会演变成为心理症状。心理症状往往是一种象征性的反叛,与成长性的反叛不同,这种症状性的反叛不是要成为自己,而是一种不知道怎样成为自己以至于在毁掉自己的行为。这个在母亲长期控制之下的青年人,因为找不到自己、也不能成为自己而开始了反抗,虽然内心里有强烈的罪疚感,他依然叛逆,这让母亲措手不及,颇受折磨,甚至苦不堪言。从这位母亲身上,我理解到什么叫“无意义的苦”,也触摸到人类的“执迷不悟”。我对自己说:作为咨询师,如果你经验到这一切,又不对人感到绝望,那你就继续做下去吧,因为这可能说明你的生命里有特别的支持资源。

 

 

  在研究统计方面,似乎没有确切数据显示父母的人格障碍与孩子的心理障碍之间的比例关系,但每一位心理咨询师/治疗师都会在临床经验中大量发现这样的情况:父母对孩子的极端控制,以及孩子在控制之下的苦苦挣扎。而且,父母对孩子的控制总以爱的名义进行,或者与爱混为一团;甚至,在有些人身上,这种控制还穿上一件宗教的神圣外衣——实际上是病态的宗教狂热,或者本身就是一种神经症。弗洛伊德把宗教看作神经症的一种,自然是偏颇之见,因为它抹煞了宗教培育人类精神成长这样一个普遍事实。但无庸讳言,有些人的神经症是以宗教的形式表现出来的。

 

  案例:这是一位三十五岁的青年,十一岁那年一个夏夜,他半夜醒来,看到一个人向他走来,以为是鬼(其实是父亲来检查门窗关好没有),因而受到惊吓,出现异常的情绪反应。当事人被送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此后缀学在家,长期呆在家中吃药,一直受母亲的照料,二十年一晃而过。当事人的母亲是基督徒,但其宗教信仰里渗透着神经症的恐惧,表现为觉得世界太可怕,魔鬼在四处活动。她信上帝三十年,但天天怕魔鬼,每晚都失眠,称自己患了“魔鬼病”。据当事人主诉,他母亲生在农村,自幼多病,没有受过教育,结婚后靠做生意的父亲养活。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一辈子都是长年呆在家里,从未在外面做过事情。除星期天去教堂做礼拜,一般不出门,不看电视,不读报纸,不跟人交往。自当事人十一岁那年出现异常反应,母亲就让他在家躺着,“睡不着也要躺在床上”。她认定儿子患的是“魔鬼病”,“要靠祷告,唱跟魔鬼打仗歌才管用”。但是,她又害怕祷告,说一祷告,耶稣没有来,魔鬼倒来了。当事人的父亲脾气暴躁,爱面子,自视甚高,看到母子俩这样就觉得丢人,气得骂家里出了两个“疯子”、“傻瓜”。当事人的症状性恐惧表现为害怕魔鬼,也害怕上帝,走路怕踩在上帝身上,解便怕解到上帝身上,吐痰怕吐到耶稣身上,简直是一举一动都害怕得罪上帝。探索恐惧的根源,不难看到母亲自幼对他的渗透性影响。而这种症状很容易被对宗教没有什么理解的精神病医生诊断为精神分裂,但这是一种强迫性的恐怖症。当事人被人介绍来接受心理治疗。渐渐地,在他的症状背后,我发现了他生命的资源。他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对自己和家人的关系,以及环境中的许多因素,都有很好的理解。我的辅导或治疗方向很明确,就是推动他走出“家”门,投身于世界。这不容易,但他一点一点做到了。虽然时而会有虚幻的恐惧侵扰他,但他能够辨识,并有意识地挑战一下自己,让自己有机会尝试和适应。他开始离开家出去做事,做不下去了就休整一下,又出来了。渐渐,他做事的时间越来越长,生意也做得越来越好。但在这个过程中,来自母亲的阻力一直不断。她没有给儿子支持,反而继续向儿子灌输对魔鬼的恐惧,以及得罪上帝的可怕,说他得的是魔鬼病,只能通过祷告和唱打仗歌……

 

  时而,母亲看到儿子长大,并开始进入社会做事,心里有短暂的欣喜,但这欣喜很快被强大的潜意识淹没了——这时,她恢复对儿子的控制,要把儿子拉回到家中,由她来照顾和保护。咨询师感到一种可悲:生养孩子的是母亲,阻碍孩子成长的也是母亲。咨询师试图帮助当事人成为自己,而这跟母亲的潜意识发生冲突。咨询师的影响是有限的,来自母亲的阻力却非常巨大。自从儿子离开家门,向世界艰难拓进,母亲感到越来越不习惯,她要把孩子拉回到二十年来一直习惯的状态中去。不管孩子怎样痛苦挣扎,似乎都挣不脱母亲的如来佛掌心。从小到大,母亲的威胁渗透了他的生命,内心的恐惧一直如影随形,使他渐渐习惯于被控制,而又不自觉。就如同那个自幼被一根细绳拴着的象,后来长大了,体力变得强大了,依然让自己被一根细绳拴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呜呼!母狼在极度饥饿时会吞吃自己的孩子,这位母亲出于某种潜意识的空缺或盲目,也在吞吃她的孩子——跟母狼不同的是,她一边吞吃孩子,一边相信自己是在爱孩子。在人类的基本恐惧中,有一种是被吞吃的恐惧。受潜意识蒙蔽的母爱,是吞吃孩子的行为。儿子试图摆脱,但还不够强大,就被母亲带回去了。但是,我内心有一个信心——当事人虽然退回了,但他还在成长着。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对自己内心的力量有所发现,那种发现很重要,它就像种子一样,会随着时间慢慢长大,变得强劲起来。是的,他会暂时陷入困难,但他还会从中走出来。当他再一次决定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力量会更大,他会具有“让死人去埋葬死人”的勇气,坚持跟从内心里成长的渴望,继续朝前行,不顾身后。有时候,一个心理咨询师需要耐心去等待,等待那些暂时受阻的人回返。

 

 

  心理症状的产生有一个深层根由,就是孩子逃避成长与母亲的过度保护长期纠结在一起,形成一方追求母腹般的舒服、一方创造母腹般的舒服的互动关系。它的具体表现是,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母亲一味满足孩子要求舒适的愿望或欲求,而不去推动孩子直面环境,不去帮助孩子实现探索世界的成长意愿。在教养子女方面,有些家庭形成的关系模式如:一、母亲过于溺爱,父亲过于严厉;二、父亲跟母亲联合起来,共同对孩子实施过度保护与强制;三、母亲单独跟孩子建立共生体关系,父亲成了家庭局外人。透过许多类型的心理症状,我们看到它们背后的根源是不适当的亲子关系,特别是不适当的母子关系和父女关系对孩子的不良影响,主要表现为人际关系、婚姻关系、自我价值、社会适应等方面的严重困难。

 

  心理咨询室是一个了望塔,从这里看去,我们的社会里不知有多少个家庭至少隐藏着一个病人;在那里总有一个母亲牺牲一切在照顾着孩子,为孩子提供一切,这使人不觉联想到胎儿在子宫里的情形:一种共生体,一种寄生关系,一种彼此依赖、谁也离不开谁的状态。这样的家庭是一个个病场,却缺乏来自社会的真正援救。此类案例简直举不胜举。

 

  有一位母亲,自幼是孤儿,嫁给一个脾气坏又酗酒的丈夫,时而被殴打,遂将情感转移到女儿身上,与之建立联合体,把丈夫排斥在外面,结果导致离婚。女儿出现心理问题,母亲带她去医院治疗、吃药。女儿辞掉工作,母亲就把家安排好,甚至通过关系为她办了残疾证,可以领取每月几百元的补助金。这个母亲打算是让女儿躲在家里,由她照顾一辈子。后来女儿接受心理咨询,其中虽然有来自妈妈的阻碍(本来应该是支持),女儿坚持着,后来她开始恋爱、结婚、工作,最后做起化妆品生意。这时,她已经从症状困难进入了生活中的合理困难。

 

  一位下肢瘫痪的母亲,坐在轮椅上,活动范围限于家里。自女儿出生,她为女儿做一切。当身体健康的女儿长到十七岁,母亲依然对女儿无微不至地照顾,拖着极不方便的身体,每天为女儿打洗脸水、洗脚水。安然享受母亲照料的女儿后来出现社会适应障碍,最终退学回家,跟母亲生活在一起。这样,一个身体残疾的母亲就跟心理残疾的女儿捆绑在一起了。潜意识里,这位母亲对女儿的照顾里混杂着对女儿的依赖,以及对女儿渐渐长大、最终会离开自己的担忧,她用自己的“爱”把女儿培养成为依赖她、同样无法走出家门的人。

 

  夫妻关系是家庭系统的核心,但有些女性不能从丈夫那里获得情感的满足,就把一腔热情投诸儿子身上,跟儿子形成共生体。在她们的潜意识里,儿子是她们的“小丈夫”——一种心理意义上的乱伦。一位在国外某名牌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的人,虽然远离母亲,但在他内心,母亲占据着一个支配性的位置。儿子结婚时,母亲依照自己的身材制作了一套旗袍,坚决要求儿媳妇在婚礼上穿。母亲的这种行为就反映了她的某种潜意识动机。受到这种盲目动机的支配,母亲在儿子结婚之后,要求跟儿子和媳妇同住,把自己的丈夫抛在国内。可以预想,她跟儿媳之间将进行一场怎样的争夺。她会对儿子说“你是我生的”——这话是在表达一种所属关系,一种权力;她会对儿子说“妈妈把你培养长大受了多少苦”——这话又是在表达一种资格;她会对儿子说“我后悔生了你”——这话表达的是一种失望和威胁,它会在儿子那里引起内疚感,在他的内心里诱发回归母体的依赖。

 

  这样的母亲没有自我,她们对儿子的爱也是没有自我的爱;没有自我的爱会阻碍儿子的自我成长,甚至会吞噬儿子的自我,它像毒藤一样,要依附于孩子身上,吸干孩子生命里成长的渴望与力量,直到他们最后放弃自己,跟母亲组合成一种互相依赖的共生体。作为心理咨询师,需要在任何一个有微弱希望的空间工作,促成生命的改变,哪怕看到一点改变的可能性,都为之而欣喜。但我不完全用角色工作,也允许自己有某种愤慨的情绪。看到孩子受到的损害,同理于他们挣扎而终于无奈的痛苦,再面对给他们造成损害而不自知的父母,我的内心简直有一种“庆父不死,鲁难为已”的愤懑。

 

  孩子出了问题,需要接受辅导,他的母亲需要接受辅导,甚至他的整个家庭都需要参与辅导过程,因为个体的问题背后是家庭系统的问题。而父母的改变,会带来孩子的改变。对孩子存在子宫情结的母亲,需要接受以下几个方面的辅导和干预:

 

  一,促使母亲从本能的爱提升到觉知的爱,把孩子当作一个需要养育的个体,有意识去推动孩子进入世界进行各样的探索和尝试,从中长出主见,最终成为自己。曾来直面做过演讲的David Troyer博士做过一个比喻:一个母亲带5岁的儿子乘飞机旅行,飞机发生异常,传来播音员的紧急通知:“飞机出现故障,请乘客戴上氧气面罩。带有孩子的乘客,请先给自己戴上氧气面罩,然后再帮孩子戴上氧气面罩。”一个母亲会怎样做出反应呢?如果她使用本能的爱做出反应,先给孩子戴面罩,可能导致的结果是,不一定能救孩子,同时也搭上了自己。真爱不是出于本能,而是一种有意识的爱——有意识培养孩子长大,成为一个有责任意识的个体。

 

  二,让母亲发现自我,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通过孩子去满足自己的价值需求。

 

  三,要求母亲有事可做,给孩子腾出成长的空间,而不是无事生非,总是去侵占孩子的生活。

 

  四,母亲需要跟自己的丈夫建立好的关系,而不是通过孩子来补偿自己的情感空缺。

 

  五,最后,国家建立监督体系和社会工作者队伍,对教养子女方面存在问题的父母,可以强制其接受相当次数的心理辅导,对问题严重者,甚至剥夺其对孩子的监护权。

 

  将近一个世纪之前,鲁迅曾著文“我们怎样做父亲”,其中讲到一个神话中的英雄,他“肩起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光明、宽阔的地方,从此幸福地生活”。如果为人之母,能够对自身潜意识中的黑暗的闸门有所觉察,并且打开这闸门,放孩子到世界上去创造自己的生活,活出自己的价值。这样的母亲,才有真正伟大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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