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富】那扇破碎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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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8-01-10 16:17:32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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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我在一个研讨会上,遇到一位年轻的教授。他知道我从事心理咨询,跟我谈话,一开始就涉及到他的一个久远的困扰。他有一个非常强制的父亲,在幼年、青少年时期给他造成许多压抑,他感到痛苦,许多时候不愿呆在家里。据他所说,他后来考学,一直读到博士,成为教授,背后有一个很大的动力,就是离开父亲,离开这个家,越远越好。但最终他没能逃离父亲,这不只是指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到了晚年,一定要在儿子家;真正让他无法逃脱的,是他记忆中的那个父亲,他一直都住在他的内心里,不管他逃到哪里,都无法逃脱。那里面有伤痛,不管他有多聪明,受过多少教育,那伤痛在深处,总不被触及。

 

  他给我讲到一个故事:“在我的家乡有一座山,很美,悬崖陡壁,泉水从山顶直落涧底,形成壮观的瀑布。以后有机会,我会带你去看那山。小的时候,我心里总是难受,在家里会觉得不知所措,总跑到外面去,就是不愿意回家。有一天,我莫明其妙地沿着悬崖陡壁朝上爬。当地没有人做过这事,因为那是极陡的悬崖,一不小心,就会跌落到万丈深渊里去。我也感到非常害怕,但我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攀崖,一次又一次,我似乎从中感受到一种极端的恐惧,而这极端的恐惧,又让我体验到一种刺激的快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因为我想摆脱心里的那些痛苦吧。”这个故事,对他来说,简直成了一个象征或喻像,它里面有一个奥秘,一直没有揭示出来。

 

  两年后,他特意去参加另一个研讨会,目的是见我。这次,他又向我讲了同样一个故事。在三天会议期间,我们住在一个房间,每晚谈至深夜。父亲宁愿跟两个女儿闹翻,也要跟儿子住在一起。但他总会记得父亲曾经给他造成的压抑和痛苦,心情总是不爽,回到家里,就会对父亲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说。但因为心里不忍,偶尔也会跟父亲说上一句话,父亲会因此快活一个星期。让他很困惑的还有,他跟父亲的关系开始对这个家庭产生影响,他跟妻子的关系,跟女儿的关系等,过去有伤害,无法释怀,现在有内疚,不知如何处理……我们一连谈了三个晚上。会议结束的第三天凌晨,他醒来,从床上坐起,激动地对我说:“学富兄,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下面就是他讲的这个梦:

 

  “背景是在一个小学或中学,我在那里教书,平常住在学校,我的家是一个单独的房间,墙上有一个很大的玻璃窗。有一天我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窗玻璃上有一个洞,裂痕向四周漫延开来,清晰可见。我环顾四周,发现家里有一些贵重的东西不见了。我立刻想到,是我的学生把这些贵重的东西偷走了。我跑到教室去查问。我开始威胁学生讲出来,表示,说出来没有事,如果不说出来,要让警察来查。没有人对我说是谁干的。接着,我又用温和的语气央求他们,说我只想知道是谁,决不会追究什么。不管我怎样软硬兼施,还是没有人说出来。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我为此很难过。直到有一天,一个学生悄悄对我说:‘毛老师,我知道是谁偷了你的东西。’我让他说,他又害怕。我就鼓励他,说我不会讲出去是他告诉我的,接着,他就讲出来了,我一下子就知道是谁偷走了我的东西……一知道这答案,我心里立刻就轻松下来,因为如此轻松和快乐,我就从梦中醒来了。”

 

  讲完这个梦,他对我说:“学富兄,你先不要说,让我试试解释一下这个梦。”听了他的解释,我更相信,梦总是与当事人的生活和生命联系在一起,而释梦不是一件太过神秘的事,当事人自己的理解才是最有意义的。大概说来,梦分为显象和隐意,而他的解释,与我的分析大致相似:

 

  一、那个小学或初中,反映当事人幼年或少年时期的背景。一些年来,他似乎要回到那里去,从根源上了解,那时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什么?于是,梦把他带回到过去。

 

  二、那个房间,是当事人的家,它象征他的生命;窗玻璃上的洞和周围的裂痕,则象征着他生命经验中的那些伤害;这些伤害,剥夺了他生命成长的一些重要的东西,对此,梦以象征的形式来表达:他发现房间里有些贵重的东西不见了。

 

  三、“是谁?”——当事人对此进行了长时间的追查,这反映的正是当事人真实的生活境况:因为早年遭受的伤害和剥夺,他长期以来都在问着“为什么?”和“是谁?”,二十多年来,他一直这样问,想弄明白。

 

  四、他真的不明白吗?——心理困扰往往反映这样一个本质:许多人内心有这样一扇破碎的玻璃窗,他们长时间坐在窗前体验受伤的感觉,一直追问:“为什么?”“是谁?”,但他们并不是真的不知道“是谁”,而是:他们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伤害来自他们的亲人。因此,辅导的根本之处在于,你需要意识到:表面上看,当事人在寻求一个答案,他真正需要的是接受这个答案的勇气。如果辅导仅仅是提供答案,那不能给当事人带来真正的帮助。辅导需要促成当事人理解、接受,对事实做出新的阐释,而且最好是他自己做的阐释。

 

  五、于是,在梦中,直到有一天,有个怯生生的男孩向他走来,悄声说他知道是谁,并把真相讲出来了。这个男孩是谁?是当事人自己。这个男孩,许多年来,一直都隐藏在当事人的内心深处,一直都跟随在他的身影里,现在他敢于走出来了,走到当事人的面前。这意思是说,当事人其实早知道“是谁”,只到现在,他才开始愿意接受“是谁”——是的,他的爸爸曾经给他造成伤害和剥夺。对此,他一直都不敢说,对此,他一直都不能接受,过去他追查“是谁”,其中的真正意思是:“为什么是他?”现在,他可以接受了。

 

  六、真正的医治是成长。如果没有成长,当事人内心就一直躲着那个受伤的男孩,那个男孩一直坐在房间里,面对那个破碎的玻璃窗,待在受伤的体验里,这时,医治就不会发生。许多年来,这位才华卓越的学者一直在进行无休止的追问:“是谁?”然而,在这个梦里,他内心里的那个男孩走出来了,走出遮蔽的阴影,讲出内心的秘密,理解和接受了那个长期不解的疑惑。这时,他长大了。因为长大了,他敢于去面对过去的伤害与剥夺;因为长大了,他可以接受现实里的那个父亲;因为长大了,他敢于敞开自己,去跟父亲建立新的关系;因为长大了,他产生了新的行为,不是要求补偿,不是出于内疚,不是抓住过去不放,也不是担心未来。

 

  会议结束之后,这位年轻的教授回到了他的家——还是几天前他离开时的那个家,几天不见的父亲像往常一样在家里生活,但仅仅几天时间里,当事人内心里发生了一些变化,而他跟父亲的关系也不同于往日了。他来信说,他已从长久的困惑里解脱了,他很高兴,在父亲的晚年,他跟父亲达成了和解,而这和解的力量来自他内心里发生的一场自我解放——那是在几个夜晚的谈话之后,有一个梦给他带来新的体验和新的领悟。这些,我们称为医治和成长。

 

  或许,每个人内心里都有一扇破碎的玻璃窗,但我们不见得永远要坐在玻璃窗前流泪追问:“是谁?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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