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难，知己难，能知人，又知己，便是一种境界。

写这篇“难看的王学富”，意在知己，也在知人。

一路走过来，人届五十，古人称“知天命”之年，还真的有那么几份对天命的参悟。

我从一些最基本的方面说起。

有天早晨，我醒来，看到自己，发现我真是一个很难看懂的人，故称难看的王学富。

当我看到这个王学富的一面，刚要用这一面来说：他是这样的，这时他的另外一面就露出来了，然后又露出许多面来了，而且每个面都是他，那么，我到底怎么来看他呢？因此，我说：真是个难看的王学富啊！

于是，这天早晨，王学富开始看王学富，看不大明白。便又想到古人说的一句话：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这话总让我感慨。我王学富与自己也周旋了许多年，到了五十岁之后，才明白一点：不管我有多难看，也只能做自己，而且，最终变得可以坦然做自己。

曾经看自己，真如同对着镜子观看，里面的形象是模糊的，难以看得清楚。到现在，渐渐看得清楚些。当我看清楚一些，才明白要把自己看得清楚一些是多么不容易。何况，对于别人来说，要看清楚你，那岂不更难？因此，在别人眼里，依然是个难看的王学富。也因此，我想对自己作一个悖论性的呈现——让自己看看，也让别人看看。

当然，首先是，这里的“难看”，不大是指相貌之丑陋，而是存在之状况。意思是说，对于这个不管长得好或不好的人，有一个事实是，他让人难以看懂。难以看懂，就容易产生误解。我回忆五十年来，误解一直伴随着我，有些误解造成麻烦。我也需要接受：不会每个人都理解你，不会一个人绝对理解你，包括你自己也不会完全理解你自己。这是一。其二，误解不一定是我们的错，也不一定是别人的错，而是人性中的事实——人是有限的。其三，我们总要尽力去理解自己，理解别人。

理解是相对的，人有多面，另一个人不可能看到你所有的面，你自己也不能完全看到。人容易看到你表现出来的那些面，却不大知道你隐而未现的面，这些内在的面，你自己也不完全知道。知道者，便是觉察者。知道得越多，越深，便是高而且深的觉察者。

 

       这天早晨，当我有了些许的觉察，我不由感慨：这个王学富，有多难看啊！

你（我自己和他人）知道他叫王学富，却不知道他叫王南樵。王学富代表他的理性，王南樵代表他的情感。但他还有许多的名字，代表着不同的部分。

你知道他学了英语，却不知道他学了中文，以及心理学、神学。你知道他学了这些，却不知道他的人文多端。

你知道他的人生经历——他出生在哪里，这几十年来做了什么，却不知道他的存在。你知道他在城市生活，却不知道他的乡村经验；你知道他的西方经历，却不知道他的中国心肠；你知道他的西方知识，却不知道他的东方情怀；你知道他用电脑写字，却不知道他用毛笔写作；你知道他有这个朋友，却不知道他有另外的朋友；你知道他有另外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全部的朋友。

你知道他的语言和行为，却说不出他的个性——你知道他的柔和，却不知道他的粗暴；你知道他的仁义，却不知道他的残忍；你知道他的忍耐，却不知道他的峻急；你知道他的粗俗，却不知道他的优雅；你知道他的笨拙，却不知道他的机敏；你知道他的冰冷，却不知道他的温柔；你知道他在愤怒时很凶，却不知道他这样是在表达爱；你知道他的声音很柔和，却不知道他内心里的无奈；你知道他在需要时很勇敢，却看不到那勇敢里有怯懦，反之亦然；你知道他犯了错误还很固执，却不知道他的内心已经有了悔意；你知道他的坚决，却不知道他的不忍；你看到他在声称，却不知道他同时在犹豫。

他自己也无法说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面，而且这些面竟常常是相反的，却也可能在暗中相依。

但他决定把这些写出来，为了自己不在别人眼里那么难看。于是，他继续说：你看到我的镇静，却不知道我的惊慌；你看到我的刚强，却不知道我受的伤；你看到我的“成果”，却不知道我的受苦；你看到我的胜利，却不知道我的挣扎；你看到我的平衡，却不知道我的混乱；你看到我的整全，却看不到我的破碎；你看到我跟人谈话娓娓道来，却不知道我曾经在纷乱的语言里迷失了自己；你称我为“教授”，却看不到那个跟在我身边的懵懂少年；你看到我在国际会议上做主题演讲，却不知道我过去的一件件不堪；你知道我是治疗师，却不知道我有一半是神经症；你知道我的体谅，却不知道我的冷漠；你知道我的光亮，却不知道我的阴影；或者，你知道我的阴影，却不知道我的光亮；或者，你知道我的光亮和阴影，却不知道我是光影交错的王学富。

人们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我是一个太难看的王学富。他试图真实地呈现自己，但又同时怀疑那呈现出来的是不是自己。甚至，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掩藏了自己，别人看不懂他，他让自己也陷入了迷魂阵。他如此难看，别人对他的评价常常相反，而与评价相反的那个人，可能就是他。

他很想让人看懂他，当别人这样看他，他告诉别人他有另一面；当别人那样看他，他告诉别人他还有这一面。但他也不能说，这样或那样就是他，因为他既是这样也是那样，既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说来说去，他还是让人看不明白，依然是难看的王学富。

最后他说：当你说我好，我想到的是我的不好，这样我就不会飘到天上去；当你说我不好，我就想到我的好，这样我就不会掉到地狱去。

我是一个人，立身于这片土地。

我是一个太难看的王学富，别人看不看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但我总要不断来看看我自己。

（原创文章 如转载请注明作者和出处 王学富/南京直面心理咨询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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