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富】为了成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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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8-01-10 16:33:52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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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不容易,成为自己更难。如果以成长的眼光看症状,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严重的损害,以至于他后来一直呆在伤害里,不能在生活中成为自己;因为不能成为自己,他在痛苦与惶惑中胡乱折腾着,终于成了“病人”。可以说,“病”是一个人因为不能成为自己而痛苦、挣扎的状态。

 

当事人是一位大学生。在面谈过程中,他一开始向我显示的便是一种“折腾”或“挣扎”,让我觉得他“病得厉害”。第一次来跟我谈话,他迟到了40分钟,我跟他谈了20分钟就结束了面谈。这样做,一是因为接下来还有其他约谈,一是为了让当事人为自己迟到付出代价,从而学到一点责任。当然这本身也是冒险,20分钟的谈话不足以让我了解他的基本情况,也难以在这么短时间里跟他建立关系。当事人第二次再来,便显得有些勉强,说本来不想来了,最后还是来了。而且,我们的谈话大多是在表面上进行,关系也停留在表面,我是我,他是他,我们之间没有真正的互动。眼前的这位当事人,外面的身份是一个大学生,内部的自我却是一个小孩子。整个谈话过程中,他过于关注内心出现的任何想法或念头,并且坦露无遗地把它们全讲出来,包括“我想和我姐,我妈,我外婆,及一大堆女的做爱,人家自愿,我又不负责(说到这里,又自我评价说:好变态呀),还有自杀,对女的先杀后奸,再杀再奸……”我了解到,他在生活中也是这样表现,以至于同学害怕他,老师对他有担心,家人很焦虑,大家都避开他,他感到孤独。面谈结束之前,当事人对我说:“王老师,我想强奸你。”然后喃喃自语:“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太邪恶了……”接下来,他头脑里又出现了更可怕的想法,便得寸进尺讲了出来:“王老师,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杀死你……”我又了解到,他曾经去医院,也对医生这样说话,医生不敢收他入院,只是安慰他几句,开一些药,把他打发掉了事。他也曾到心理咨询机构寻求过心理咨询,咨询师吓得不轻,跟他谈一两次话就结束了。他的这些表现很容易让咨询师对他做出这样的病理性诊断:他不仅存在心理障碍,还存在某种边缘性人格障碍的问题。如果没有得到有效的干预,他对周围的人会越来越构成潜在的威胁。当事人容易受到内心念头的控制,情绪和行为上具有相当程度的易激惹性、表演性、强迫性,如果受到某种刺激,很可能激发极端的行为反应。但在我眼里,这样一个高大而显得笨重的家伙,内心里是一个小孩子,他的这些行为正是他内心小孩的恶作剧——故意说一些耸人听闻的话,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目的是想引起他人的关注,而这恰恰是一种不适当的自我表现,表明当事人不了解自己,也无法成为自己,只能在惶惑与混乱之中胡乱折腾着,折腾得泥浆四溅,让周围的人不胜惊悚,纷纷离他而去。而我对他的言行采取冷处理的方式,不予理睬,目的是为了消解这种恶作剧背后的心理动机。

 

当事人还会第三次来跟我谈话,使我暗自有些惊讶。在这次面谈中,当事人开始向我讲述他的生活,随着他的讲述和我的回应,情况开始发生转变,话题在朝深处移动,关系也有暗中建立,有些什么被发现了,有些什么被触动了,有破裂的地方在寻求联结,有真实的东西在涌现出来。我的内心有许多感慨。人们常说:一个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但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这话没错,但问题在于,人们说这话总是太轻易。我看到,当事人出生的家庭环境给他的成长造成了太多的损害,以至于他无法选择过怎样的生活和成为怎样的自己,他长期陷入混乱与挣扎之中。

 

当事人出生不久,就被父母送到外婆家,而外公外婆跟他父母的关系存在许多问题,在外婆家,他成了一个没人管的孩子。后来,我在面谈室里见到当事人的母亲,讲到儿子,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人,一个人走来走去,好像跟谁都没有关系一样”。甚至,他根本就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一个多余的人,一个父母双方都不想要的人。母亲跟父亲结婚之前,遭遇过一场伤害很深的恋爱,她是带着未愈的伤害和抑郁的情绪,进入跟父亲的婚姻。从怀孕到生下他,母亲一直呆在往日的伤害里,她只顾自己的抑郁,顾不上孩子。父亲心里一直有疙瘩,头脑里断不了这个念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因此,他对孩子一直很排斥。就这样,这两个把他带到世界上来的人,各自用自己的“病”迎接他、影响他,母亲用她的抑郁症,父亲用他的强迫症。父母经常争吵,把他撇在一旁。很快,当事人被送到外婆家。回想起来,他在外婆家生活十几年,就像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他小心翼翼,压抑自己,很少说话,生怕惹外公外婆生气,一直潜伏在内心里,在那里培植着各种可怕的念头。但在外婆家所受的一切的苦,对他来说都是可以忍受的,因为在这苦的背后有一个“理由”——这不是我的家。他心里相信,等回到自己的家,一切都会好的。在读初中的时候,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这时母亲下岗了,情绪也变得更加抑郁,对孩子回来无所用心。父亲依然脾气暴躁,当着他的面训斥母亲,在家里想怎样就怎样,全无顾忌。当事人想让父母停止争吵,便在两人之间说劝导的话,但遭到他们一致的训斥:“闭嘴,这里没有你的事!”后来,这个家里就渐渐没有了他的声音,他什么都不说了,只是拚命学习。他的成绩很好,能听懂老师讲的知识,但他缺乏生活的经验,听不明白同伴说的话。他可以做作业,但不能跟同伴相处;他能理解很难的数学题,但不能对同学作出恰当的应对。每次要去上学,他都会向父母问一些很天真的问题,类似于如果同学这样说,我该怎样办?父母总是交待几句,他才放心背着书包出门。但每次回家,他又把跟同学交往的各样的惶惑带回来了。

 

到了高中,当事人崩溃了,他的心理出现了状况:做作业之前他必须完成一套强迫仪式:先向左边走几步,再向右边走几步,如是反复多次。或者,他嘴里不断重复念几个英语单词,然后才能让自己安定下来做作业。有时候遇到难题,他口中会念念有词,那是在跟难题作拟人化的对白:“我还怕了你不成?我怎么可能战胜不了你?”有时候他会找到其他解决之道:每做一道题,就吃一块巧克力。有一天他在电视上看到一个精神病人坐在椅子上,他对妈妈说,那个精神病人就是他自己。又有一段时间,他出现了耳鸣,还总听到楼下有铁球撞击发出“当当当”的声音……但在所有这些“异常”的背后,我看到的是他内心里对关爱的渴求。因为曾经受伤,因为他的需要长期遭到忽略和剥夺,他的内心有了一个很大的空缺,那个空缺无时无刻不在要求补偿,但因为时过境迁,不管现实中怎样的补偿都不能让他感到满足,又因为不得满足,他在生活中胡乱折腾着。症状就是一个人不能成为自己而进行的折腾。当事人对母亲说:“我头晕,带我去医院看,我不正常,把我送到精神病院算了。就当你有一个精神病的儿子,不要对我有什么指望了。”

 

也就是在高中时期,当孩子出现了心理问题,母亲这才从她的抑郁症里醒过来了。过去十几年里,她生活在焦虑和抑郁里。现在,看到“病”正在掳掠她的孩子,她立刻甩开了自己的“病”,奋不顾身要去挽救孩子,愿意用生命中全部的爱去爱他。她好后悔:“孩子长这么大,我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高兴过一次。”高考考完之后,母亲第一次看到孩子笑了一下,说:“妈,我跟同学打游戏去了。”母亲说:“好的。好的。”孩子一出门,她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流,回想起来,孩子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对孩子笑过,也从来没有看见孩子笑过。十几年里,她一直用焦虑和抑郁影响着孩子的性格,这影响简直是覆盖性的,但现在,她清醒过来了,要用全部的爱去覆盖她的孩子。但孩子在外面玩了三、四天,回来后,又变得烦燥不安,不停地说:“烦”,“烦死了”。他问母亲:“你爱我吗?”母亲回答:“我心里是爱你的,因为你是妈妈生下来的。”但他一直抱怨说:“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小时候你不爱我造成的。”母亲愧疚,又不堪孩子总是责怪她,说:“不要再说了,你不要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现在后悔以前,七、八年后又会后悔现在。”父亲过来喝斥他:“小时候我更苦,我爸老早就死了,你这点苦算什么?”父亲也责怪母亲,说:“他小的时候,你是怎么带的?这个孩子我不要了……”

 

因为当事人能够吸收知识,便考上了大学,进入这个同龄人的群体和环境。但因为长期躲在内心里,缺乏生活的经验,他没有长大,就一直作小孩子,在成人世界里不断经历各样的“错位”,遭受许多的“挫伤”,越来越陷入混乱与挣扎之中。在大学里,他给母亲发信息:“我精神失常了,自制力严重降低,没有人能救我了”,“妈妈,我现在就在楼上,几次想从这里跳下去”,“我现在很可怜呀,有各种的症状缠绕着我”。有时候,他一个钟头一个钟头给母亲打电话抱怨,说到了这个城市之后,女朋友没谈半个,学习也没弄好。母亲开导他,他心里更烦,就在电话里吵,最后对母亲说“去死吧”,就挂了电话。到了半夜两点又打电话来,说“对不起”。母亲说:“儿子,你快睡觉。”

 

在他心里,妈妈太无能,爸爸很强势,他恨妈妈,怕爸爸,在父亲面前表现很乖,像一只羊,到母亲面前,他变得无所顾忌,像一头狼。有一天,他在家里走来走去,暴躁不安。他会突然冲进自己的房间,把房门猛地甩上;又会突然从里面冲出来,冲到母亲的房间,大声喊:“告诉我,活着的理由是什么?”然后推搡母亲,说:“你去跳楼,我跟着跳下去。”又说:“你有病,我也有病。”“我是疯子”,“我不正常”。然后他一古脑儿躺在地上,说承受不了头脑里的种种念头。他的这些话,这些表现,在我看来,就是一个人不能成为自己的呐喊和挣扎,其中充满了恐惧、绝望,想放弃而又不甘心的矛盾。当事人小的时候,胆小,很少跟人接触,脑子里有许多恐惧和杂乱的念头,他习惯于把它们压抑下去,从不讲出来。现在,他天天都在关注自己脑子的念头或想法,把生活放在一边,让成长停顿下来。而且,不管那里出现了什么念头,他都会逼自己讲出来,哪怕讲出来会遭到人歧视,他也不管不顾。有一天,他看到书上说的一句话:“爱一个人,是一个人成长的开始”。自此他开始逼自己去爱一个女孩,并且把自己跟女孩缠绵的过程全部告诉爸爸。面谈中我问他为什么要逼自己跟爸爸讲这些,他说:“我怕爸爸说我跟他不贴心。”可见,这个行为背后的驱动力依然是恐惧。他说,“我的脑子都被我爸占据了,我会不自觉往他那里靠。”在生活中,因为不能确认自己,他很容易强迫自己往周围的人那里靠。汶川大地震发生之后,电视不断播放救灾场面,“我看到一点都不想哭,但听同学说,看到这样的场景还不哭,简直就是人渣。我便强迫自己哭,哭得比谁都厉害。我还积极参加募捐活动,让妈妈也来参加,大家集合的时候,我过去抱着妈妈哭,把现场所有的人都感动了,但那是我装出来的。我担心自己会成为社会的对立面,就逼自己读励志的书,读友情的书,边读边拚命逼自己哭。过去,我有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别人说这很自私。我便掩饰自己,戴上面具,不敢说自己的想法,甚至不敢有自己的想法,我怕这些想法让别人讨厌我,但别人还是讨厌我。现在我变了,变得什么都说,因为害怕美化自己,干脆把自己说得坏一点,但同学还是讨厌我。”

 

伴随当事人的自我讲述,我知道他在试图了解自己和理解自己。我从他的讲述中看到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违背自己,以至于失掉了自己。直面的医治,最根本的目标,就是帮助当事人找到自己、确认自己、成为自己。

 

我说:“以前,你拼命压抑自己,什么也不说出来,那不是你自己;现在,你拚命强迫自己说,什么都说出来,这也不是你自己。”

 

当事人问:“那么,怎样才是我自己呢?”

 

我说:“你正在寻找你自己。而且,我开始相信,你会找到自己。我对你渐渐有一些信心了。”

 

当事人问:“王老师,为什么你会对我有信心?”

 

我说:“因为我看到你越来越像你自己了。”

 

接下来,在我们之间出现了一段沉默。然后,当事人对我说:“王老师,我可以拥抱一下你吗?”

 

我看着他,说:“可以。”

 

面谈结束之前,我们站起身来,有一次拥抱。而这,是在我的面谈室里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当事人并不知道,在他经历“为了成为自己”的混乱与挣扎中,我伴随着他,也在经历“为了成为更好的医治者”的艰难的努力。我想走到他的内心深处,了解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那发生的给他留下了什么;我尽量对他做出适当的回应,想赢得他的信任;我在他不知不觉之间随时提升他,让他对自己也渐渐有了一些信心,可以在关系里跟我合作,从问题中探索一条路,让自己走出来。当他内在的伤害渐渐愈合,医治者的心就充满了欣慰与喜庆。因为,这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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