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富】我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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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8-01-10 16:34:50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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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个月去医院看牙,常常引发一些感慨。今天来牙科诊所是为一颗牙齿做根管治疗。在此之前,医生已经给这颗牙钻了孔,在里面填了药,目的是杀死牙神经。这次,医生把牙打开,说:“好奇怪,别人用一次药就行了,你上了几次药,神经还是杀不死。”没有办法,医生只得先打麻药再处理。即使打了麻药,操作时神经还是痛。我这才不得不相信:原来我是如此神经的人。


看牙回来,我一直在想,我的神经如此敏感,对我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我想到,我的神经太强韧,不甘被杀死,选择对抗药物,宁愿痛苦也要抗争,让医生都感到不解和无奈,只好注射麻醉剂……这就意味着,我的神经将让我承受更多的痛苦。有一段时间赶上我出差,牙神经跟药物对抗引发了剧烈的疼痛,导致我的颈部与背部跟着一起疼痛。本来只是牙神经,却连带着把身上的其他神经也置于痛苦之中。


我由此又想到,我本是由神经构成,或者说,神经贯穿了我身体的各个部分,而我的神经是怎样的,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我整个的生命状态?我的神经本来是以潜隐的形式存在着,而我不自觉把它们活出来,成为一种文化的存在样式,这便是我这个人,以及我的生活。


于是,我开始问我的牙神经:你们到底在坚持什么?为何如此痛苦还要存活下去?我进而问我自己:生活中有那么多因素要杀死你的精神,为什么你选择一直抵抗?文化里有那么多的麻醉剂不断注射到你的生命里,为什么对你就不怎么起作用?为什么你要坚持清醒——哪怕这清醒是痛苦的?我有些明白了:原来我有这样的神经,才成了这样的人,才有了这样的生活。我的神经就是我,哪怕疼痛也不愿死去,这便是我的存在态度和方式。


我由此来观望自己的生活,有多少次,我不愿苟同,不愿钝化,不愿配合,不愿放弃;在多少境况里,我显得拗头拗脑,不愿就此罢休,甚至到了后来,我的脖子都习惯性地歪着,使我的头偏向一侧,好像在说:我怀疑,我不相信,我不同意,我不甘愿。以至于我妻嘲笑我,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不服气”。说来也奇怪,细想又不奇怪:我的母亲正是这样称我的父亲——“你就是个不服气!”这“不服气”的意思就是,认定一个理,看准一条路,就一直走下去,不肯妥协,不肯放弃;遇到某种威胁,或者被人强求,就一直拗下去,不肯落俗,不肯就范。一路过来,生活就像一个牙医,为了不让我疼痛,已经把许多麻药调和在文化里给我上上了,但我的神经却不死去,我为此得承受许多的痛苦。如果生活真的就是一个牙医,它一定会像虞主任一样惊讶:奇怪啊,这个王学富是一个多么神经的人!


当然,不是整个生活在那里惊讶,却时而有一些人——如同生活派来的代表——在我身边惊讶着,例如我的妻子——她与我这个神经的人生活在一起,坚持了很多年后,身体病了,心也累了,感到惊讶,也有无奈,她说:“我太累了,我要睡去了……”


我回头看我的妻,心里有许多愧疚。这许多年来,她跟着我这样一个神经的人,实在不易。她本来没有我这么神经的,但在年轻时,我的神经却吸引了她,她的神经前来就近我,与我的神经一同起舞,并且以为,我们是一样神经的人,会一起神经下去,一直神经下去。但到了20年之后,她说:“我本来没有你这么神经的,却坚持跟你一起神经了20年,神经到现在,我得停下来歇歇了,你继续神经下去吧。”但有时她又很怀念那些跟我一起神经的日子,我们发现,那些神经的日子,却是我们生活中最美的日子。


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名字就叫《美丽的神经症》。因为我想到我许多年来接触到的那许多神经敏感的人,他们的生命是最美的,有一种奇魅的美。相映之下,也有许多的人,他们的神经被大量杀死,只靠少量的神经活着,活在固定的模式里,活得无力和无趣。


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一些被诊断有神经症和精神病的人,药物对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作用,精神科医生感到惶惑,说:“这不对啊,药怎么不起作用呢?”于是不停调药换药,目的是把他们太过活跃的神经抑制下去,麻醉下去,甚至杀死一些神经。这种医治基于一个很简单的假设:神经麻醉了,就不会痛苦了。但是,我却要问:当一个人被麻醉了,他仅仅是不痛苦了吗?


我想到耶稣,他遭受极深的痛苦,却拒绝用没(音念mo)药来麻醉自己。我想到鲁迅,他写的《复仇(其二)》其实是自我的真实写照——在十字架上,他笔下的耶稣宁愿承受那透进了心髓的痛苦,也不愿意让钉他的人从他的痛苦中获得娱乐和慰安。他不在痛苦中发出呻吟或哀号,反而在极度的痛苦中微笑和欢喜,发出悲悯与咒诅。


我想到古往今来,人类制造了多少文化麻醉剂,来麻醉人们的神经,人们的精神,人们的心智……当我们的心智被麻醉了,我们似乎不那么痛苦了,但我们靠什么做出判断、做出选择呢?当我们的精神被麻醉了,我们似乎不再痛苦了,但我们怎么去活出品质,活出尊严呢!


我回头想我的神经,当我的神经——心智与精神的神经——被大量杀死,我的生命就萎顿了,我只能低效能地活着,只能把自己交给别人操纵,听凭他们拔掉我精神的牙齿,成为没有牙齿的存在。这时他们会来安慰我:别去啃咬思想的坚果,柔软的食物才是适合你的。


我回忆50年来的生活,因为我有如此强韧的神经,就不断去寻找跟我一样神经的人们。一些年后,跟我一起神经的人早已不再神经,我却神经如故。再后来,他们惊讶甚至嘲笑我是“神经”的,却忘了他们曾经跟我一样神经,跟我一起神经。于是,在我的生活中,一个个神经的人都归于正常了,我还如此神经,且继续寻找着跟我一样神经的人。时而会有神经的人与我同行,我不知道我们一起会走多远,我也不知道我的神经还能支撑多久。但我分明知道,我的环境里到处都有药物,会时时置入或注入我的生命,杀死我的神经。我开始提醒我的神经:按你所能够承受的去选择吧,是坚持神经一些而继续受苦,还是放弃一些神经让自己轻松点儿。“王学富,不要太认真……”,我的朋友对我说。我回头看他,在我们年轻时,他也这么神经,现在,他已经忘了那时候他自己有多神经。


我回忆我幼小时,我的神经怎样一次次呈现自己。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的神经出现了,我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在不可自抑的兴奋中我口里讲说着各种事物的名字,把它们用韵律串联起来。我后来学了文学,才知道这是诗歌的萌芽,就如古人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之咏之,前者为舞,后者为诗。然而我当时不懂,我的父母和爷爷更不懂,他们说:这孩子疯了……


许多年后,我还记得那天早晨,在长辈的责备甚至喝斥声中,我放弃了我的神经,恢复了我的常态。然而,我的神经只是暂时蹲伏,没有从此屈服。在此后的人生中,我的神经时而会出来表现自己。当别人看到我身上那些奇怪的部分时,他们对我有这样那样的评价,却不知道那是我的神经让我如此这般。但也有人喜欢我的神经,因为这也是他们自身的一部分——不管他们懂或不懂,不管他们使用了多少神经去有所创造,以及留下多少神经在不停捣乱。


就在今天看牙之后,我接待了来自老家的一个表弟。这表弟小的时候跟我一起玩耍。我大他好几岁,他看我的眼神,到现在还是一个小表弟看着一个大表哥。他叫我腊友哥。他看我的眼神有某种惊异,这惊异会使他把我的某些部分放大,变成一种神话或一个传奇。几十年来,他跟别人讲说着我,但他讲的要么不全是我,要么根本就不是我,顶多是一些现实的枝叶,在他的讲述里成了奇幻的树林。例如我小时爱讲故事,这在他的讲述里就成了“腊友哥读了许多书,每天给我们讲故事,一个故事讲完了,再用英语讲一遍”。这便是他夸大的部分,在这个夸大的部分里,有我的神经,也有他的神经。因为我们神经,所以我们亲密。


后来我离开老家到远方去读书,有一件事深深触动了我。那一年我回到老家,见到我曾经在一个中学教书时的校长,他熟悉我,也关心我,他问我:“你这些年去了哪里?”我说在南京读大学。听我这样说,他做了一个拍拍胸口的动作,就好像是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接着我听到他说:“太好了,你总算没有进监狱……”


到现在我还能清晰看到我当时的情形:我惊呆了,对他的话无法做出回应。原来在这位校长的眼中我是会进监狱的,但这与我对自己的理解相去甚远啊。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他看到了我的神经,却看不大懂我的神经。


听了这话之后,我开始回顾我的生活,试图从其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或来龙去脉。我师范毕业时不到20岁,在山区一个学校教书。当时我喜欢读小说,并会模仿书中的我认同的人物,我的言行在别人看来一定是怪里怪气的。也大概是出于青春时期的郁闷,我当时还买了一个播放机,所到之处哇啦哇啦唱歌,甚至还有过提着大音频播放机招摇过市的行为,以及在树林里练飞刀,在房间墙上写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诗句……反正我那时也是够神经的,难怪校长在跟我阔别许多年再见到我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我的神经与人不同,我的表现与人也不同。当然不仅是神经使然,还有现实原因。记得在我读师范的时候,因为没有球鞋,只能光脚跑5000米,光脚打篮球,还有其他一些我自己早已记不得的行为。有一天,一位老师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我,一边不停摇头一边对我说:“你,难道就是一个铁人?”


我读大学,有一个老师对我好,又对我有一些惶惑。有一天,她对另一个同学说:“这个王学富,将来总得做点什么吧。”她无法说明白“做点什么”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做点好的什么”,还是“做点不好的什么”,她也不确定,因此她的话里就有一个“吧”字。但不管怎样,她支持我去做点什么。特别是在我人生中的一个关键点,她坚决支持了我。那年我考上南京大学的文学研究生,这让她颇感欣慰,因为这似乎表明我在朝一个“做点好的什么”的方向走去。


我后来选择从事心理咨询,这在别人眼里也是相当神经的。那年我辞掉厦门大学教职,选择走这样一条完全不确定的路,周围的人对我说“你疯了”,我父母,我岳母,以及我的同事和朋友们,对此都不大理解的。然而我的妻子当时神经正旺,就由着我神经发作。况且她也阻止不了。此后我的生活就陷于了不确定,虽然累,却劲头十足。再后来,我的妻子跟我一起奋斗20年,终于患病,在病中,她说累了。


这时我开始想我的神经,想她的神经,我说:“都怪我的那些神经,它们就是不死,我拿它们怎么办?它们让我选择受苦,也搭上你跟我一起受苦。现在你的神经要睡去了,我的神经还很活跃,我也愿意它们睡去,但它们就是不肯睡去,不肯停歇,这让我怎么办呢?”


她说:“你朝前走吧,我要停下来了……”


这是我与妻子许多谈话中的一场。她是我年轻时相遇的女子中最神经的一个,不然如何会陪伴我的神经或神经的我到如今?她在年轻时也是有劲的,但终于顶不住了。现在,她的生命就像使用过度的电池,电量很快就不够了,维持的时间不长,用一小会儿就要去充电。情况常常是这样的:她晚上早早睡觉了,我还在工作;早上我早早工作了,她还在睡觉;有那么一些晚上,我很有兴致地谈论我头脑里的想法,她无力回应,睡去了;有许多个早上,我的脑子又出现某种灵感的东西,不知道她是不是醒来了,就试探着叫她一声。碰到她没睡好,就冲我发一通脾气。唉,是我的神经让我这样,是她的神经让她那样。我不易,她更不易。

 

再来谈一谈我何以选择了心理治疗,就是做了人们所说的心理医生(心理咨询师或心理治疗师),大概与我的神经也有关系。10多年前的一天,我受邀到母校去做一场关于心理治疗的演讲。演讲结束,一个老同学走到我跟前,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王学富,你讲得真好!真没有想到啊,20年前我们做同学,当时每个人都觉得你应该去接受心理治疗,现在竟来给我们讲心理治疗……”这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场景,让我想到我的神经。我想到在人生中,我们做出选择总会基于一些条件。但在所有那些想得到看得见的条件之下,还有一个促使我选择的潜隐的条件,那便是我们的神经。我因我的神经,被人认为需要去接受心理治疗;我也因我的神经,在人生本来已经走到另一条路上时,竟回头来选择一条从事心理治疗的路。难道我是一个病人,这倒成了我要做一个医生的动机?在做了20年心理治疗之后,我有了一个发现:我在“医治”那些神经敏感的人时,我有一部分与他们是一样的——我也神经,而且相当神经,我跟他们在神经上是相通的,他们以为我是医生,我内心里却跟他们一起是病人。我知道许多关于他们被自己的神经所驱使的情况,大概也正因为我可以成为他们,或者说我本来就是他们,我才可以在神经上与他们相遇和相通,我才可以在本质上成为一个心理医生。


也有一些人只用药物做心理治疗,他们更被称为医生,我却有一些怀疑。如果我们只是医生,我们就无法与病人相遇和相知,我们就只能在病人的生命之外做治疗,就如同一个技师修理一辆汽车。但心理医生不是技师,病人不是汽车,真正的治疗是在生命最深处与人相遇。而我们这个时代最不幸的事情之一就是,有一种针对人的心灵进行治疗的模式是,试图抑制、麻醉或杀死人的神经,却冒险甚至真切地抑制了人的生命效能,甚至会把一个人从此毁掉了,万劫不复。我不说下去了,说出来也难懂。这样的医生问题在哪里?在于他们自己不神经或者自以为不神经,因而不懂神经,也看不清神经的意义,不知道神经给人带来痛苦,也让人有所创造,甚至那痛苦里就有创造的资源。那些只是通过抑制痛苦和杀死神经而进行的治疗,不是生命或心灵意义上的治疗,而是一种洗脑,一种对生命的轻蔑和虐害。


但人类也有一种幸运,因为在我们中间有那样一些伟大的医者,他们是基督,是佛陀,是尼采,是鲁迅,是陶行知,是梵·高,是弗洛伊德,是荣格,是弥尔顿·艾里克森,是温尼科特,是罗杰斯,是罗洛·梅……还有我,以及其他一些正在兴起的医者,正走在赶来的路上。因为我的神经,更因为我开始了解我的神经,有意识使用我的神经,知道我的神经会让我承受痛苦,也会激发我的创造力。神经在麻醉中是无法创造的。我所发现的一个疗愈的奥秘,便是让我们的神经活下来,让我们的神经去选择承受痛苦和接受痛苦,同时在痛苦里开辟一条创造的路,在创造的途中成为自己。因此我的治疗,是让那些神经更敏感,更强韧,也更痛苦的人们,不再是为了消除痛苦而把自己交给麻药,交给方法,交给他人,而是让神经在痛苦中有所反思,有所发现,有所坚持,有所创造。这里有一个契机:我们的神经里有大量的能量,这能量必须被意识到,并且有意识地使用,要不就会无意识地糟蹋。它们或者会阻碍甚至毁掉我们,或者造就甚至成就我们。一方面,它们是不安全、不稳定的因素,另一方面,它们又是创造性的根源。当今时代,有一种心理治疗和精神治疗模式,基于安全的考虑,会单一和过度使用药物去抑制神经、钝化神经、消灭神经,这似乎是安全的(真的是安全的吗?),却会把生命的效能变弱乃至扼杀。我们会看到有些被“治好的人”(其实一直生活在药物抑制之下),成了人类之中最温顺(又时时有隐秘冲动)的类型,就如同放弃了战斗、被迫投降的士兵,被押解着走向生命的终结。


在生活中,我常常会遇到那些了解我的工作的人,他们来对我说:“我有一个亲戚(或朋友),他很神经的,我要介绍他来跟你谈话。”他们可能以为,他们的亲友是神经的,而我不是,因此我可以“治疗”他们。但是,我想到的却是:那些神经的人们,那些为自己的神经而受苦的人们,你们来跟我谈话的时候,会发现你们可以在神经中跟我相遇相知。还会发现,我们原来可以与我们的神经达成和解,从而沿着我们的神经去走出一条独特的路来。


在我开始想我的神经的时候,我有一天想到我的儿子,也开始想他的神经,以及,他的神经对他意味着什么呢?我想起儿子小时候,大约三、四岁吧,有一天他问我:“爸爸,我的灵魂现在是用我的眼睛看外面的世界,当有一天我死了,我的灵魂用什么来看世界呢?”听了这话,我吓了一跳。当时没想到,现在想起来,这孩子也算够神经的了。十几年过去了,有一天,我儿子对我说:“爸爸,我想选择去读生物医学,而不是心理学。你会不会感到失望?”我说:“你喜欢什么,就去选择什么,然后做好它。”我后来才知道,儿子对她妈妈说过的,他之所以想出去读生物医学,是因为他相信人类有可以不死的奥秘,他想通过生物医学去探索这个奥秘。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我只能说,这也是相当神经的想法。但是,当一个人把他的神经和他要做的事结合起来,他就走上了一条可以成为自己的路。反过来说,一个人之所以陷入神经症或者精神病,那是因为他不接受他的神经,也没有找到一条让神经可以去充分发挥效能的方式,或者说,他还没有找到一条可以成为自己的路。这,就是疗愈的奥秘所在吧。因此,我不为儿子担忧,不管他有多神经!

 

(原创文章 如转载请注明作者和出处 王学富/南京直面心理咨询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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