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富】一个反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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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8-01-10 16:45:50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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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年轻人,说起来已经29岁了。初中辍学,自此呆在家里。中间也时而出去做点事,却难以为继,后来就再也不出门了。时间不等人,几乎是转眼之间,他发现自己29岁了。


这里说的只是时间的进展,而不是生命的成长:这个29岁的青年,其实还是一个孩子。


在他的内心里,有一个中断了的梦:读书,是从初中那个时候中断的。因此,时光过去了十几年,这个29岁的青年还时而背着书包出门了,他来到一个山上,坐下来读书。他的一切表现,还是一个初中生的样子,包括他的相貌。


后来,有人对他妈妈说:你带孩子去南京找王学富看看吧。


于是,这个青年就跟着妈妈来到南京,开始了跟我的面谈。面谈半年之后,他还是没有出去工作。但他内心正在经历一种成长,开始跟时间协调而偕行了。


这天,这个年轻人来跟我谈话。他对我说的这些话,表明他已经不是一个初中生了,而是一个人在反思自己,还颇有深度。


他对我说:回想这许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出去做事,却在那里跟牛一样反刍。现在,我才知道,我是一个反刍的人。


他的这个说法,几乎点亮了我,让我对他有了很深的了解,也让我了解了我这些年来接待的许多来谈者,他们是一群反刍者。


从最开始来谈话,这个年轻人每次讲的都是他的过去,关于父亲对他的压抑与伤害,关于他偶尔获得的自由与快乐,那些在田野里,在山坡上捉蝴蝶、抓蚂蚱的时光,讲起来很沉迷,很兴奋。他一直讲,面谈的大部分时间都成了他的自语。


我曾经担心,并且向他提出来:一个人不能只是自语,他还需要对话。


但这次面谈,我宁愿不要对话,只是去听他“自语”——他又在回想过去,开始有了反思,有了悲惜。


的确,这是他的反刍。但他可以反刍下去,总有一天会把过去的食物反刍完,然后走到自己的草场,去吃当下的食物,变得强健起来。


他说:少年时期那最有活力的时光过去了。这是他的反刍,却立身于他的现实。


长期以来,他大量反刍自己的童年,从好的记忆中得到许多的安慰,也让旧的伤害不断重复,持续至今。他一直沉溺其中,一直都没有走进他的现实。他看似在现实里,却一直活在过去——他一直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没有人知道,他内心里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并一直都在暗暗努力要去实现它:总有一天我会读明白了,那一刻来了,我的一切都好了。


有许多时候,他坐在那里反省(或者反刍)——他反省的姿态也很像罗丹那个著名雕塑:思想者。


有时候,他会反省到不好的部分,觉得自己好惨,就在家里自残。那情景就像牛吃进了有毒的草,在痛苦中反刍,在反刍中痛苦。


这次面谈,他有了新的反刍:有时候我会违背自己的心愿,去反刍那些非常没有必要的事情。我现在知道,这会损害我内在的生命力。有时候,我用非常过激的方式去抗击,觉得好枯燥啊。我第一次有了一个明确的概念,我在学校里,在家里勉强接受那些东西是损伤人的。后来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我开始像其他孩子一样贪玩。我特别怀念那些在野外玩耍的日子……但现在,我成了一个越来越僵化的人。


在面谈中,我本来有一些问题想问他,目的是引导他反思。这些问题如:你期待的生活是怎样的?你现在不能走出去,是什么在阻碍你?如果你走到社会上去,人群中去,具体的困难是什么?在你目前的现实里,什么是可能的?如果这样下去,你的生活会是怎样的?等等。然而,我的这些问题几乎一个也没有问出来。我继续听他说。并且在最后发现,他在自己的反刍中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


他说:我会怀疑人,觉得没有意义。因此,我不能去做事。我过去尝试过出去做事,都半途而废了。我心里对要做的事情,没有一个评估的标准。我离开了共同体生活(生活群体)太久了。我曾经跟群体在一起生活过,那个时候至少还有一个参照。但现在不行了,连一个参照都没有了。我跟他们在一起,或许能够适应一阵子,但因为长期没有交往,我只能把自己伪装起来,对人有过度的防备。有人对我有善意,我会用善意回应。有人对我不善,我只能伪装,不为所动,但心里会在意。一个经常被人骂的人,内心也想骂人。即使离开了,心里还一直想,他们是不是在骂我?弦一直绷在那里。我在想,一定要总结出来,一定要把一切想清楚了,才可以安心睡觉。这时我就沉浸在内心的反思中间了。就像牛吃了草,一直在那里反刍一样。事情一点都没有做,只是从脑子里过了一遍,就好像做过了一样,一切就这样过去了。


我这个人对自己非常冷漠无情。感觉不好时,会觉得生活中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支撑我。当我处于优胜的时候,我会站在那个地方冷眼看人,以为自己很超脱,站在别人的上面。另有一些时候,我会表现出一种……就是伪装,想做出一些东西来可以支撑我自己,可以让我在跟别人交往中保持一个不被伤害的距离。


随着当事人的讲述,我回头去观望他一路过来的生活:别人在做事,他在反刍;别人不断从生活中吸收新的经验,每天都有新的食物在滋养自己,而他,一直在那里反刍过去,不敢走进现实;未来会怎样,也是模糊的。就如同牛,每天,其他的牛都到草场去了,却有这样一头牛不去草场,一直在那里反刍着。他对自己说:我要反思,把一切都想明白,预备好了,不受伤害,才走出去。


这真是一个反刍者。他不到生活的草场上去了,不去吃当下的草,一直在反刍很久远之前的一点进食,吐出来嚼,再咽下去。


他过去吃了许多不能消化的东西,那是父亲对他的伤害。他一直在那里反刍,以为可以把它们完全消化掉。结果是,过去的毒素没有消化,他又不能从现在获得新的进食。


过去也有一星半点让他感到最快乐、最有价值体验的经验与时刻,它们如此珍贵,让他反刍又反刍。因为,长期以来,直到现在,这样的东西如此缺乏。他似乎只能从旧食物里榨取那么一点点美汁。


还有,过去有那么多阴暗的东西,让他根本不敢相信现在有那么好的东西,因此,他在那里反刍过去的黑暗,对现在持疑虑的态度:不敢相信有光亮的存在。


他说:反刍也许是我的呕吐法,我拚命折腾自己。


说话之间,他拿出两个笔记本给我看,上面写了许多凌乱的字,以及一些用纲笔画的画。我伸手去接,他说:这是我的呕吐物。


他又说:我是一个囚犯。我不断看书,就好像把一团一团棉花塞到我里面,但那不是食物,反而让我更加呕吐。有时候,我对自己说:我要把这些书都抛弃。我读书,就像一个练功的人要把自己练得走火入魔一样。


我读到一个故事,说曾经有一个人,他用一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把天下所有的武功都融在一起,其实是一种拼凑,样子很好看,其实他根本没有功夫……所有人都说他了不起,他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极度自负起来。我就是那样一个人,因为过去太缺乏了,太不行了,就想在内心建立一个无所不能的自己。跟人交往,我甚至希望别人误解我有多好。过去,我懂的很少,但我的兴趣在。现在,我读各类的书,包括读荣格,想让自己什么都懂,但兴趣不在了。


我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可悲,最可鄙,最贱,最无耻的人。


我看电影《少年派》,里面的那只老虎既威胁了他,又让他在跟对方博斗中变得警觉和变得强大了。在相互威胁、相互提防的过程中,他们彼此得以增强,最后活下来了。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个有权威的人,不管你做得怎样,他都会来扇你一巴掌。他让我相信,没有他,我就不可能活下来。那时候,我彻底害怕死。他威胁我,我害怕他。他给我一种指令,说:只有在他的指令之下,我才可以做成一些事情;如果没有他的指令,我就会像其他人一样不三不四,成为废物。我拚命努力,我是不是有可能做得让他满意一些啊?但我后来发现,不管我做什么,都不会让我心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家伙满意。你知道的,他是我的父亲。


现在,我希望慢慢把他推开。他总是对我说这是危险的,那是不好的。他经常蔑视我的生命,不顾我的尊严。我需要把他推开。


前天或昨天,我翻了一下你的书,我对自己说:我确实不能够……不能够在家里这样窝下去了。很长时间以来,我在家里不出门,脑子里想的全是一些空洞的东西,我用那些空洞的东西来指导自己,我整理的那些东西的确是无意义的。我现在知道了。


我一直以为,我会在某一天突然灵光一闪,一切都好了。我突然明白了,一切突然就好了,就像一个奇迹一样,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闪闪发火的金子了。


因此,我一直都在那里反刍。


我经历了十五年的懒散,内心却有这个东西在约束自己。外面越显得懒散,内心里越加大了力度,更加强迫自己去做本来是那些坐在教室里的学生才去做的事——读书,我以为,将来有知识了,我就可以去影响别人,在别人那里博得“好聪明啊”、“好有智慧啊”的赞赏。


因此,我一直都在那里反刍。


我没有了生活,不知道我的生活丢到哪里去了。我心中很少有感恩,但我营造出一个外表:对人很有礼貌。其实别人是能感觉到的,虽然我显得有礼貌,但身上有一股邪气,让别人不敢靠近我。我心里很想靠近别人,却把自己搞得很冷漠的样子。别人信任我,我却很难跟别人建立相互信任的关系。心情好的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到了一个关头,我又觉得我很不好……表面说感恩的话,做到很感恩,但在内心里我是一个非常冷酷、自私的人。


我在想,如果我的亲人某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会不会哭?会不会流一滴眼泪?真正当亲人离开,我反而会觉得茫然,我不知道……从我十几岁的时候开始,我就这样糟蹋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学业。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我的父母突然离开了人世,我会不会流一滴眼泪?我还是不是一个有人性的东西?我会不会珍惜他们?会不会改过?但我越是问,我越是茫然,更加不知道……


反刍继续:


我爸爸虽然打压我,但他依然是一个可怜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有一个想象的场景:有一个强盗劫持了我爸爸,要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我在现场。虽然我恨我爸爸,我并不希望我爸爸被强盗扔下去。但我没有钱去赎他,也没有力量跟强盗对打。我当时对自己说,我把这个场景保留在心里,把学业学好,把考试考过。


最近,当事人依然在反刍,只是更加难受了。因为他的妈妈在保护孩子许多年之后,坚决要离他而去(不再跟他住在一起),这样做是为了逼他出去做事,否则自生自灭。


那天,妈妈要离开了,姐姐也要离开了。他们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他颇为幽默地把这顿饭称为“散伙饭”。


但妈妈离开之后,他才发现,一个人的日子有多难过。


他说:最近我在家里,看到自己处在绝境之中,手里却在做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拿一本书来看,扔掉;打开电脑,关掉;抓起一支笔来写字,又扔掉……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放弃这样一种幻想——那一天,在某一时刻,灵光一闪,电闪雷鸣,我突然醒悟了,所有一切都变了,我一下子彻底改变了。


我等这个时刻等了十几年,我要不要继续等下去?


我曾读过一篇作文,那本范文集有许多篇作文,我独独喜欢这一篇:其中作者说他在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突然从迷茫中醒悟了,一切都改变了……我一直想,那个人后来怎样了呢?我什么时候从迷茫中醒来啊?


听完这些,我开口说话:你的讲述很好。


他说: 我在倒垃圾。


我说:听了你的叙述,我对你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这了解里也有对你的信心,在那里微微闪光。


当事人:我一直不能肯定自己的生命有那种善,也忍不住怀疑心中的恶是不是真的,我不能深想下去了……我需要过平常人的生活。


又说:像我这种敏感、混乱的特质的人,让人受苦的东西,在某些方面很活跃,在某些方面像低能儿,我应该在初中的时候就来接受心理咨询,却拖到现在,以至于倒退到一个不可逆转的地步。


又说:我要去旅行,说得好听是旅行,说得不好听是逃难。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像一个废人一样。


最后说:我前天想到今天要来面谈,想到我要跟你说什么的时候,我想到一句话,你说我其实是一个有做事能力的人。这是对我最好的褒奖。这话听起来,让我很舒服,说明我还是有一定能力的。


解释一下。当事人说这话的背后有一个故事:有一天,他来直面中心帮助我们组装书柜,他是那一群人中最认真的人,也是做得最好的人。因此,在一次面谈中,我对他说了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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