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富】个人化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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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8-01-10 16:57:33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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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提出一个词,叫个人化叙事。

 

什么叫个人化叙事?

 

当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心去感受,自己的头脑去想,自己的嘴去说,自己的笔去写,或自己的方式去做,你就在进行个人化叙事。

 

我们的家庭养育和学校教育,乃至于我们的社会文化有一个问题,就是压制甚至取代个人化叙事。而我的心理咨询,从这个角度来说,就是帮助一个人恢复或重启他的个人化叙事。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遇,让他们走到关系深处的就是这种个人化叙事。在关系的边缘走动的人,是失掉了个人化叙事的人,不能从关系里获得真正的满足。

 

曾经有一个人问我:“你为什么这么确认你自己?”

 

我知道,他问“为什么”是比较客气,其实他想说“凭什么?”意思是:你并没有什么好的条件,凭什么如此确认自己呢?

 

可惜,我当时回答不了他,现在我知道了: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有个人化叙事。

 

我接待了一位来访者。她是一个学霸,一个出身寒门的学霸。她本来有个人化叙事,却压抑了它,更不敢确认它。她的个人化叙事从小就被爸爸妈妈和老师等压抑了,绑架了,替代了,让位于父母的叙事,老师的叙事,社会公众的叙事。她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写一篇作文,都要经过审查。为了通过审查,她只好让步、屈从,把个人化的部分取消,换上父母的,老师的,社会公众的。这是一种持续性的“割爱”,一路血迹斑斑。周围的人在庆贺她完成了叙事的公共化过程,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是怎样一步步丧失了个人化叙事。

 

在咨询过程中我让她充分进行个人化叙事,我听到的几乎全是公共化叙事,可以在中央电视台播放,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我几乎找不到她在哪里,她只是一个传声筒。她的叙事所呈现的是妈妈爸爸的眼睛、心、头脑,以及老师的,书本的,社会的,独独不见她个人的视角。她读书甚广,知识丰富,讲最好的普通话,用最精确的词汇,简直训练有素,却不是个人化叙事。她的个人化视角与个人化叙事在被养育和受教育的过程中被一点一点妥协掉了,和谐掉了。

 

我便想,如果没有个人的视角,个人的感受与思考,个人的经历与体验,个人的表现方式或叙事,一个人的独创性在哪里?一个人的魅力在哪里?独创永远是个人化的。不管是养育或教育,文学创作或文化评判,如果文网密布,审查森严,损害的是个体乃至于民族的独创精神。一个失掉了个人化叙事的作品,就是一个枯燥的、没有生命力的作品。一个人失掉了他的个人化叙事,他也同时失掉了他的魅力,失掉了个体存在的基础:自我。

 

然而,在咨询中,那压抑在深处的自我及其个人化叙事会渐渐呈现出来的。她对我说:“我弹琴是因为我在其中可以遇见另外一个我,虽然那是一个陌生的我。”我说:“很好,这就是你的个人化叙事。你看,伴随你的个人化叙事,你的自我就回归了。”


在我的理解里,她的那个陌生的自己,是自幼被爸爸妈妈吓跑了,被教育吓跑了,甚至被她一度参与的一个闭塞的教会吓跑了。在强大的公共话语系统里,她让渡了她的个人化叙事。但现在,当她开始恢复她的个人化叙事,开始找回她自己,不管它曾经跑的有多远,不管它有多陌生,它听到召唤,都会回来。


我想到了“尊重”。在我看来,尊重就是有意识培养孩子的个人化叙事,而不是审查它,压制它,替代它。因为,当个人化叙事失掉了,我们就会一同失掉许多。同样,当个人化叙事回归了,跟它一起回来的也有许多。


她问:怎样才能唤回我的个人化叙事,以及自我?


我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问自己两个问题:一,我自己怎么看,怎么想?这是为创造个人化视角。二,我自己要怎么说,怎么做?这是在唤回个人化叙事。


就在昨天,我的弟弟,我的儿子,我的女儿与我一起做了一场谈话,这场谈话之所以是好的,那是因为在场的每个人都可以呈现他的个人化视角与个人化叙事。


与此相对照,来访者在现实中经历的是这样的情形:她爸爸总问她:“你的领导对你满意吗?你的同事怎么看你?你的老师、同学怎么评价你?”她妈妈曾三令五申不允许她在大学谈恋爱,读研最好也别谈。现在呢,妈妈逼她找对象结婚生子,还要过来给她带孩子。她害怕,想到自己怎样被挤压的情况,就怕生出一个孩子来。


现实中的公共评价就够强大了,再加上从小到大父母会不断加添一种假设中的公共评价,就更加消解她的个人化叙事。现在,在单位里,她拼命工作去满足公共评价,不断按领导的意思去修改文案,但领导永远不满意,她永远不对,永远很累。她牺牲了自己的鉴别力,换来的却是领导的“不对不对不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暗中想,要不要换一个单位?但父母不会答应的。


很有意思的是,这个单位是她潜意识的选择。所谓潜意识,就是记忆中累积的最多的,最熟悉的东西。一个人在做出选择时,常常不是选择好的,而是选择自己最熟悉的。这就是潜意识的影响。当事人最熟悉的环境就是她的家,最熟悉的人就是父母,最熟悉的关系模式就是她与父母。这是记忆中的一个单一原型,首先,她把学校变成了封闭的家,把老师变成了他的父母,以为可以依赖,却又反感。她后来还加入一家封闭而保守的教会,牧师成了她的父母。现在,她选择了这样一个单位,也慢慢把它变成了她原来的家。她对领导有很高的期待,但领导永远都在苛评她,如同她的父母。这关系是她最熟悉的。


特别是那些热衷于参与、构成、维护公共评价系统的人,本身就是放弃个人化叙事而成功把自己纳入公共评价系统的人,他们没有自己的独特性和鉴别力,却更可能成为领导。在这样的领导手下总会有一群有鉴别力的人,却置身于一种艰难的处境之中:他们中间有些人只好放弃自己的鉴别力,牺牲个人化叙事,却永远不好,永远很累。


有个人化叙事,有公共化叙事。公共化叙事是对公众讲话,它讲的是一种普遍的情况,以便对广大公众产生益处,但不可能符合每一位个体的情况与需求。因此,当一个人强求自己完全符合公共化叙事,他就在强求自己,一定会给自己造成压抑和损害。因此,面对公共化叙事,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保留一种选择的意识。这也提醒我们,公共化叙事不能限制和压抑个人化叙事。同时我们也要防备,过度膨胀的个人化叙事会借着权势变成公共化叙事,谋求的不是公众的益处,只是利用公众来满足个人或一个小集团的贪欲,那损害就大了。


我们永远强调培育个体的个人化叙事。古人说“万物皆备于我”,便是资源丰盛(resourceful)的自我的状态,也是充分呈现个人化叙事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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