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信

王老师：

可能我觉得周围太无聊了吧，时时陷入焦虑的情绪之中。不管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上课的时候经常看表，一会儿看一下，一会儿看一下。我想我这是在虚度光阴，多年以后回过头看我的这段岁月，应该会很后悔吧。

为什么听不进去还要坐在教室啊？为什么看不进书去还要坐在书桌旁边啊？我到底想要干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表明我和别人一样在做“应该”的事吗？

看书、查单词，有的时候看着看着就会哭出来，一天下来，晚上的时候也会一个人不争气地哭。

我现在读大学，有多好的条件啊，很多人都没有这样的资源。在很多人看来，我是多么“应该”开心，哪有资格像现在这样？因为过度关注自己的情绪，就会错过许多的事情。就像现在，同学都在上自习，我却在这胡思乱想。

我甚至想，我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有意思嘛！我对不起关心我的人，对不起很多人，也对不起自己。

我的回信

这位同学：

你的来信，让我想到一个话题：我们跟时间的关系。

人生活在时间里，如同鱼生活在水里。鱼需要处理跟水的关系，人需要处理跟时间的关系。如果处理不好，我们哪能活得好呢？

从你的来信看出，你的焦虑情绪是自己逼出来的。其实，允许自己闲适一些是可以的。如果太无聊，就去游戏或玩耍一下，也无妨。

如果提不起劲，就允许自己提不起劲。在生活中，我们总有提不起劲的时候，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如“将来会后悔”之类。这其实是从小老师和父母对你说的话，它们现在在你的头脑里响起回音，这声音很威严，如同真理一般。

我们不可以太无聊、无所事事吗？有时候，因为无聊，因为无所事事，我们反而体会到人生的真滋味。在时间里什么都有，当然可以有无聊，并非只有忙碌。

我想起那个“红舞鞋”的寓言。有这样一双红舞鞋，不管是谁穿上它，都会跳出世界上最美的舞蹈，就会赢得全世界所有人的赞美。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一旦穿上这双红舞鞋，就脱不下来了，就必须永不停歇地跳下去。

我想问你：你愿意穿上这双红舞鞋吗？

在我们这个时代，有许多人穿着红舞鞋，不停地跳舞，赢得了赞美。他们害怕停下来，只要有一席停歇，他们就会自责虚度光阴。他们跟时间的关系好紧张呀！

你跟时间的关系太紧张了，需要学习坦然跟时间共处，如同鱼在水中游。现在，就让这个类比成为你头脑中的一个画面吧！

 

直面分析：我们的教育

我在想，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难以与时间坦然共处呢？

我想到我们的教育。从小学到中学，特别是到了高中，孩子们被强逼学习，每时每刻都要学习，抓住每分每秒，争先恐后。老师强调，父母紧盯，见孩子学习就心喜，见孩子不学习就不悦。这样的例子很多：一个孩子放学回家，做了几个小时作业，刚打开电视看一看，想放松一下，这时爸爸下班了，妈妈下班了，轮流责备起孩子来。这个孩子心里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呀！”

受责备多了，孩子内心一直会感到紧张，弦就绷得紧紧的。只要有时间，就坐在那里学习，一刻不学习就觉得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关心自己的人，对不起自己。稍有一点空闲，就在那里想：这个时候，别的同学都在学习呀、如果不学习，心里就不自在，就惶恐不安，就觉得简直不是自己。这样一来，身心有时候就脱离了。哪怕觉得乏味，也要强求自己学习；哪怕心不在焉，也要坐在那里学习；哪怕装个学习的样子，也那样装下去。不然的话，内心就有许多思虑、许多担忧、许多谴责的声音，简直惶惶不可终日了。这时，一个人简直无法与时间相处，哪里谈得上坦然。

我的儿子读初三，很快要中考了。昨天，我去儿子学校开家长会，看到老师们一个一个发言，要求家长配合抓成绩，真是用心良苦，于心不忍呀。老师说，到了这个关键时期，一定要抓紧时间，不能有一点空闲。那说话的语气，就像战场上督战队的队长。有一个老师讲了一个例子。周一返校，一个学生说：“我度过了一个轻松愉快的双休日。”老师听到后说：“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过一个轻松愉快的双休日！”听老师那语气，这个孩子过了一个轻松愉快的周末，简直是罪过。

这让我想到你信中表达的那种体验，也难怪呀。一个人到了大学，一点都不放过自己，不就是从这个氛围里培养出来的吗？

症状也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出现厌学，背后常常是心理的问题。家长带孩子前来咨询，关心的只是孩子如何有效学习，提升成绩。谈话中我问及孩子的成长史，家长讲的是孩子的学习史。于是我看到，孩子的成长过程都被学习占用了，没有了自己的生活。如果有一点自己的生活，自己就会责怪自己。成绩好自然是好，但用成绩好换来症状，又是何必！

我的儿子，从小学到初中，曾经有许多闲逛的日子，许多无所事事的日子，许多跟同学一起玩耍的日子，许多胡思乱想的日子，许多搞出一些莫名其妙行为的日子，许多在很短的一段上学路上和放学路上晃晃悠悠的日子……但这些日子，有许多的记忆、许多的故事。举一个例子吧。在路边有一个凸起的空地，上面有一棵大树。他有时把积蓄的钱埋在大树下的石头底下，后来把这事忘掉了。有时候在那里玩耍，搬开石头，发现里面有钱，就为之惊喜。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干这个，大概他想拥有一个秘密的银行吧，但这是他的秘密，我也不去过问。

我知道，在那些无聊的时光里，他身上发展出许多神灵活现的东西、许多别出心裁的东西、许多被老师称为“太夸张”和“太颓废”的东西，也培育了他的单纯、勇气、善良、身体的活力、对生活的热情、对事物的好奇，甚至对学习的兴趣……

我想问我们的教育，如果只是为了某个具体而狭窄的目标学习，我们的孩子真的会发展出好的创造力来吗？如果只是为了争气而学习，为了比别人强而学习，出于被迫而学习，因为恐惧而学习，我们的孩子会爱生活、会过得幸福吗？如果得到的是学习的成绩，失掉的是学习的兴趣，岂非得不偿失吗？学习不是一时，而是一世。真正有所创造的人，是对学习保持兴趣的人，是把工作当作游戏的人。

我对犹太人的教育颇有兴趣，接触过一些犹太裔心理学家，了解人类社会里许多杰出的犹太人，包括马克思、爱因斯坦、弗洛伊德。相比之下，许多年来，我们的名族在哪些领域产生出最杰出的人物呢?根源在于我们的教育问题。我们的教育，是生存主义的教育，让孩子获得的是知识的碎片和考试的技巧，这种急功近利的方式磨掉了孩子的勇气，挫伤了孩子独立特行的个性，损害了孩子对知识的爱，抑制了孩子深度思考的能力……结果是，我们的孩子不管接受到了多少的教育，大多成了为生存而挣扎的人，在时间里越来越焦虑的人。

摘自《成为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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