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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方,传统的心理治疗,如精神分析,称前来寻求帮助的人为“病人”,后来的心理咨询,如人本主义,称前来寻求帮助的人为“来访者”。在传统治疗里,从事心理治疗的人基本上受医学(包括精神病学)的训练,被称为“医生”;他们在专业上是权威,在心理上也被看作是典范,他们对病人做出诊断、分析、治疗。后来,从事心理治疗的人,更多受心理学的训练,被称为“咨询师”或“治疗师”;如同社会上许多领域的专业人士一样,他们为来访者提供专业心理咨询服务,因此“来访者”跟“顾客”是同一个词,即client。再到后来,路云(Henry Nouwen)提出了一个新的概念,叫“疗伤者”,英文叫healer,一般把这个词译为“医治者”。它缘自路云的“受伤的医治者”或者“经历过创伤的疗伤者”,英文原词是the wounded healer。这个词在西方被认为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但“医治者”并不是路云的发明,它是一个更古老的概念,内涵相当丰富,包括古代的巫师、部落长老、哲学家、教师、医生、宗教家或神职人员等,这些人的倾向是把生命看作一个整体,对之有更全面和深入的关怀和医治,包括身心灵几个层面,可以说是整全的医治。到了弗洛伊德,医生开始承担这种医治的职分,但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心理治疗开始成为的科学,而全面关顾生命的“医治”(healing)开始走向单一的“治疗”(therapy)。

弗洛伊德从宗教、哲学和文学里吸收了丰富的资源,试图建立一个心理治疗的王国,把精神分析定为一尊。但到了荣格,精神分析的独立王国便受到了挑战。荣格曾被弗洛伊德指定为精神分析王国的“王位继承人”,但在荣格那里,精神分析不仅是“治疗”,还具有更广泛的“医治”的意义,涉及到人的心灵层面。到了弗兰克尔,这种“医治”的意义显得更加明确一些。荣格与弗兰克尔从事心理治疗,不再只是医学意义的“医生”和“治疗”的概念,他们对生命有更全面的理解和关顾,提出了“灵魂的医生”(the doctor of the soul)这个概念,这里的“doctor”(医生)和“healer”(医治者)具有本质的关联。

路云提出“受过伤的医治者”(the wounded healer)就把“医生”请下了权威的高位,让我们看到,他们不只是专业意义上的“专家”,也是普通的人,就像求助者一样,他们也会受伤。因为对伤害有切身的体验,他们更了解伤害与生命成长的关系,对求助者有更自然的同理――那是一种既同病相怜又高于同病相怜的关系。因为这样,他们真心关切;因此这样,他们成了人类心灵伤痛的“医治者”。这关切的心,就是医治的心。他们能够实施医治,根本地说,是因为他们有医治的心。

这样的医治者,因为自己经历了伤害和医治,他们在面对求助者的苦痛时,能够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一方面,他们跟求助者一样是病人,另一方面,他们又是医生,并且能够有意识地去唤醒求助者内心里的医生,让他们相信生命会改变;他们用成长的眼光看待求助者,对每一位求助者都有“本是同根生”深深体谅,又能够给他们提供具体的帮助,帮助求助者解除从伤害里发展出的宿命感,激发求治的动机,增强改变的信心,发现改变的契机,找到改变的方法,促进改变的行动。

这样的医治者,他们的生命本身便是良药,方法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他们的生命达到怎样的境界,就会跟当事人建立怎样的关系。医治的效果在关系里发生。他们不仅关爱,而且“残忍”,甚至,正是因为关爱,所以才要“残忍”。有一个词叫“慈绳爱索”,其中包含生命成长的两个基本:爱与规则。中国有一个俗语说,“硬着心肠做父母”,其中透露的就是这种意味。

这样的医治者,能够体察人的心理需求,知道每一个人都有被爱的需求。他们对各种类型的症状进行考察之后,发现一个人不被关爱,他的生命就变得漂如浮萍,他就不能确认自己,会感到不安全,自卑,甚至会变得冷漠。因为了解人类有爱的需求,知道爱里有医治的功效,相信“在爱里没有惧怕”,他们会用真正的关爱去实施医治。

这样的医治者,了解人有信任的需求,相信当人有了基本的信任,才会发展出合作精神,才会跟人建立好的关系。症状显示,当信任感受到损坏,人会变得多疑、退避,过多使用防御,过多对抗,在内心里竖起一道墙,隔绝了他人,孤立了自己。

这样的医治者,了解人有价值的需求,也知道人在生活环境中受到各样的贬损,因此,他们会帮助求助者去发现自己的价值,提升自我价值感。在医治的过程中,医治者蹲下来,把求助者抬上去,让求助者站得更高,看到自己虽然受到贬损,依然有价值,虽然遭到伤害,依然值得尊重,虽然经历破碎,依然可以整合,虽然受到阻碍,最终会长成自己。

这样的医治者,知道人有安全的需求,但又了解人在成长过程中遭遇各样的剥夺、威胁、抛弃,以至于失掉了安全感,觉得环境里充满了敌意,稍有惊扰,他们以为“世界末日”来了,会惊跳而起,狂奔不已。这时,医治者会陪伴求助者,帮助他们消解内心的恐惧,减轻对环境的过敏,告诉他们“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让他们获得觉察,停止奔逃,重返生活。

这样的医治者,具有充分的文化敏感,能够深入到个体的文化,家庭的文化,社会的文化,人类的文化,去察看伤害的根源,去发现医治的资源。他们不仅关注个体的伤害与苦痛,还看到深藏在民族意识里的伤痛,包括封建的毒素,历史的创伤,各样的内忧外患,如日本的侵略,“文革”的内斗……医治者抚摸到个体的伤害和民族深创巨痛,默默实施医治,如同古诗所云:“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便是医治的心。

曾经受过伤的医治者对求助者有自然的同理,在共同的经验中建立了关系。俗语说“难兄难弟”,便是在“难”中建立的兄弟纽带。医治者和求助者分享了人性的共同本质:我们都会受伤。医治者并不是刀枪不入的超人,并不拥有高高在上的权利。医治者不是故意保持距离的权威,不是“客观”、“漠然”、一副科学面孔的分析者。因为他们自己也曾受伤,使他们跟建立了平等而亲切的关系。医治者经历过的创伤,又获得了医治,就很容易赢得求助者的信任。一个看上去刀枪不入的医生,显得可敬,却不大真实;一个曾经受伤的医治者;不仅真实,而且可亲。“敬”里有距离,“亲”里有关系。在直面心理学看来,方法虽然重要,但关系更为重要。方法的效果,总是在关系的条件下发生。医治的心是联络的心,因为有了联络,伤害自然愈合。这种联络从医治者的心中弥漫而来,把医治者和求助者共同带到一种温暖的氛围里,那里不仅有语言的交流,也不仅有非语言的交流,还有一种潜在的影响力在发生作用,可以称之为神秘而神圣的互动。关系不仅在现实里,更在内心里。当医治者内心里有安祥和善意,这安详与善意就从“我”涌“你”,在那里化解冲突,形成默契。

医治的心,曾经受伤,随时还会受伤,却越来越减少了损害。因为是人,所以受伤。当医治者接受自己是一个人,他就不仅受伤,还会从受伤里发现医治的意义。纪伯伦曾说过一句话:一个伟大的人有两颗心,一颗心在爱,一颗心在流血。医治的背后,有一个深层的动力,就是这样。他在爱的同时,也做好准备去受伤和流血。这时,他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医治者。

有一位治疗师,接待了一个多次退学的高中生。求助者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有极端的情绪问题和严重的关系困难。第一次面对这位求助者的时候,治疗师看到她生命内部的破碎,内心动了怜惜之情,但也知道接下来的治疗将是艰难的。经过将近两年的治疗,当事人身上开始发展出一种整合的能力,她开始找到自己的方向,并为之付出努力,最终考上了大学。然后,她就到另一个城市读书去了。治疗师有些担心,因为他知道,在当事人的生命里,还有未愈的深伤。接下来的两年里,当事人在大学经历了一场情感的伤害,这又进而刺激了她内部的伤痛,导致她陷入混乱的情绪,放弃学业,去追逐生活中的一个幻影。幻影破灭之后,她重新跌落到现实中,没有出路,感到无助,把生活变成一场慌乱而无效的挣扎。接下来,她到另一个城市,不知道在那里又有怎样的经历,她的生命遭遇到新的伤害。两年之后,她来见治疗师的时候,治疗师发现,她对世界充满怀疑和怨恨,这种怀疑和怨恨也延伸到治疗师身上——说治疗师在几年前为她提供免费治疗一定是别人所图(按她自己的解释,是在拿她做实验),并要求治疗师为她的生活负责。治疗师因而受伤,这伤害甚至对他的助人信念产生挑战,以至于他对求助者产生了一种决绝的情绪。然而,与此同时,他内心里也在经历一个从受伤到医治的过程,他的内心开始由坚硬变得柔软,但不是软弱,而是柔韧,这是一个治疗师在变成医治者的内在转化。在这种转化里,治疗师因着自己的伤而更深地进入对方的伤,看到谩骂和攻击是从伤害中出来,发生了损害性的移情,并且弥漫而来,遮蔽了她的认知、情绪和行为。这时,治疗师开始用对待她怜惜的眼光看她,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可恶的人,而是一个可怜的人,不只是一个受伤的个体,而是整个受伤的人类。当事人的反应,是人性在受伤之后的反应。因此,她是一个值得怜惜和帮助的对象,而不是一个应该拒绝和排斥的对象。

这,便是医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