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自己未能做到的事，或做事过程中出的差错，或出现爱莫能助、无能为力的情况，都会感到遗憾。对别人错失一个机会或遭遇一种丧失，人们也会表示遗憾。作为心理咨询师，一路走过来，身后总会留下一些遗憾。如果一个心理咨询师或治疗师说自己从来没有遗憾，我就会觉得，他要么真的完美如神（这可能吗？），要么对自己的问题毫无觉察——而这时，他最好不要继续做心理咨询了。
当一个咨询师从他的治疗生涯中停顿一下，给自己留下一个反思的空间，就会有一些遗憾涌上心头。我从自己的经验里总结出以下几个方面，算是对自己的一个提醒。
遗憾之一：在我看来，一个人选择做一位心理咨询师，他可能首先需要接受一个事实：心理咨询是有限的，不管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怎样的遗憾。下面这个案例我在本书中也曾提及：一位母亲带她的儿子前来接受心理咨询，这时她的儿子已经45岁。探索事情发生的根由，已是30年前，当时当事人15岁。简单来说，他只是在学校遭遇一次小小的挫折，因为一场考试没有考好，他一时出现情绪上的反应――在学校里有老师看到他在雨中独自行走，淋得湿漉漉的。老师立刻把这事告诉他的父母，他的父母感到惊惶失措，立刻把儿子送进一家精神病院，自此开始吃药。由于长期的药物控制和家人的过度保护，当事人的生命一直处于一种低效能状态，他反应变得迟钝下来，社会行为逐渐减少，直至完全从生活场退回家中……他的人生中最宝贵的30年就这样过去了。当这位当事人被他的母亲带进面谈室的时候，我在这位跟我同龄的人身上看到这样的情形：意识模糊，动作缓慢，语言困难，神情漠然，内心已经丧失了改变的动机，而对他来说，来自生活环境的支持资源又十分稀薄——现在，已经退休的妈妈在照顾着他的生活。他需要得到恢复性的、支持性的、弥补性的、发展性的全方位治疗，需要心理治疗师与精神病学家、社会工作者等一起工作，调用他的家庭和社会的各种支持资源，共同推动他从症状中得到恢复，并且渐渐发展社会适应能力，慢慢回归生活。然而，一个单独的心理治疗师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而当事人自身也缺乏接受治疗的自身愿望和外在条件。面对这样的情形，我心里满是遗憾：“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才来？”
遗憾之二：咨询师需要接受的另一个遗憾是：他本人是有限的。即使是一位独立的、成熟的心理咨询师，也会有无法避免的遗憾。因此，心理咨询师必须小心谨慎地工作，因为他知道，他在工作上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让当事人失掉得到帮助的机会，或者造成其他重大的影响。举例：一个人前来寻求心理咨询，因为他在人际关系上存在困扰。长期以来，他与人交往总是采用隐忍的方式，给自己造成许多情绪压抑，以致他的内在动力都受到损伤，渐渐失掉了对人对生活的热情，变得心灰意懒，但又心有不甘。面对这种情况，他采用的应对策略是：反复对自己说“生活就是这样的”，但又无法让自己“随波逐流”。他陷入冲突，长期处理不了内心冲突造成的困扰，终于决定前来接受心理咨询。像许多求助者一样，对心理咨询，他有一个强烈的但不切实际的期待：咨询师只需要给他一个答案，就可以把一切问题一下子解决掉。我在面谈过程中的疏忽在于，没有专门跟当事人讨论他对心理咨询的期待，很快就转入对他的生活情况的了解和对问题根源的探索。随着面谈时间的推移，他开始变得有些焦急，渐渐失掉了谈话的兴趣，语气中出现了拒抗的意味。我才意识到，这背后的原因是，他所期待的答案一直没有出现。他的情绪也给我造成了影响，我中断了对问题的探索，试图去应付一下他的期待，于是开始花时间分析他的问题，试图对之作出结论性的解释，直接指出对方的问题，勉强提供应对的方法……第一次面谈就这样结束了，我意识到，这也将是我跟他的最后一次面谈。当事人离开面谈室的时候，他的神态简直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我心里感到遗憾，却已无法挽回。
遗憾之三：长期从事心理咨询，最深的遗憾来自那些“骄傲”、“固执”，其中有人存在人格障碍的父母。在研究统计方面，没有确切数据显示父母的人格障碍与孩子的心理障碍之间的关系，但我在心理咨询的临床经验中却大量发现这样的情况：父母对孩子的极端控制，以及孩子在控制之下的苦苦挣扎。而且，这种控制总是以爱的名义进行，或者与爱混为一团，甚至可能穿上一件宗教的神圣外衣。我看惯了这样的惨相：不管孩子怎样苦苦挣扎，最终无法跳出父母的掌心。从小到大，他们的内心渗透了被威胁的经验，在恐惧里，他们变得渐渐习惯于被控制，而又觉察不到。就如同那头自幼被一根细绳拴着的象，虽然后来长大了，体力变得强大无比，却依然让自己被一根细绳拴着，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有些被父母压抑的孩子终于开始反叛。因为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受到过多的压制，他们从来没有过适当的坚持，这时，他们的反叛也不是合理的反叛，而爆发为一种情绪化的、症状性的反叛。如果说成长性的坚持是为了成为自己，症状性的反叛则更多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它反映的是，孩子们不知道怎样成为自己，以至于选择了这种症状性的反叛来继续毁坏自己，甚至不惜毁掉自己。这时，那些长期强制孩子的父母惊呆了，面对长期顺从的孩子身上爆发的那种几乎是自毁性的反叛行为，他们感到措手不及，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接下来，他们的反应往往是，从一个极端一下子跑到另一个极端：从过去对孩子控制与压制，变得对孩子小心翼翼，完全讨好，生怕有一点闪失惹孩子发火。而与此同时，他们的孩子仿佛一下子发现了反制父母的法宝，更加利用极端的情绪与行为来控制父母，让父母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过去，如此强悍和强制的父母，现在变得如此毫无主张，完全被孩子的情绪牵制，甚至有为数不少的父母（尤其是母亲）遭到孩子的殴打，有苦说不出，只能一忍再忍。就这样，在我们的社会里，有许多父母在忍受着这种无谓的苦，这是他们为过去的“执迷不悟”付出的代价。其实，现在他们依然在“执迷不悟”里。过去的强制行为是“执迷不悟”，给孩子造成持续的压抑，导致极端的爆发；现在，他们的“执迷不悟”又表现为毫无原则的妥协与退让，导致的结果是，孩子继续发展这种极端的情绪与行为。这就是心理咨询师常常面对的难题：孩子的问题往往不难处理，父母的问题却让人十分头痛，不只遗憾，简直无奈。
遗憾之四：心理咨询需要收费，这是必要的。收费的合理性在于：心理咨询是一项专业服务或职业，需要靠一定收费来维持；求助者通过付费，可以学会尊重别人的专业与劳动；同时，因为有所付出，求助者会更加珍惜这样的机会，等等。但是，心理咨询的收费不是绝对的。心理咨询的第一目标是服务，而不是金钱。心理咨询不等同于商业行为，那样的话，贫穷人就会被排除在这项服务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不公平，其中之一是，有钱人享有太多的资源，而穷人却受到太多的剥夺。这是老子在《道德经》里所说的情况：“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但心理咨询可以是“有道者”的作为，为“不足者”提供补偿，“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心理咨询包含一种向“乏爱”的世界“输爱”的意向性，如同耶稣在各城各乡行走，看到许多人有身心的疾苦，心里动了怜悯，前去医治他们。心理咨询不能只为富人提供帮助，而让穷人忍着自己的病苦中无望地挨下去。因此，在直面心理研究所，我们在收费的同时，也坚持为贫穷人留下一个空间——按其需求，提供费用减免。但这样做，并不能完全消除我们的遗憾。我们发现，穷人不仅缺钱，还缺信心。因为在生活中受到太多的打击，他们不敢相信减费或免费，也不敢前来叩门，最后还是失掉本来可以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机会。因此，咨询师面对的其实是这个世界一个最普遍的遗憾：有的，还多多加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一点点也失掉了。
遗憾之五：患得患失的人给心理咨询师造成遗憾。在生活中有这样的人，他们内心有太多的担心和猜疑，在出现心理困难的时候，他们想寻求心理咨询，又怕花钱，怕得不偿失，怕失掉面子……对于这些疑虑过深、防御过度的人，即使为他们提供免费的服务，他们也会疑神疑鬼，难以从心理咨询获得真正的帮助。举例来说吧。有一位30岁的青年，从小到大，心理问题一直影响着他，阻碍了他的个人生活、人际关系、职业发展。六年前，他试图寻求心理咨询，但对当时100元的收费顾虑重重。有一次他终于找到一个特别的理由，跟直面的心理咨询师免费谈了一次，如同得了便宜，此后亦不再来。过了三年，他又提出接受心理咨询的要求，但通了几次电话后，最终还是因为怕花钱而作罢。到如今，六年过去了，当事人再度出现，他的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了，但也只是在电话里谈来谈去，反复问咨询师，他到底是否需要接受心理咨询，为此纠缠不休。最终，他接受了六年来唯一的一次正式面谈，因为付了费，在面谈过程中急切地想大捞一把而归，此后又消失了。这位当事人就这样耽误下去，付出的代价是他那不堪的人生。记得我年轻时，外婆说文解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而这位青年的情况是：虽然他并不缺钱，但因为不能舍，也便不能得。心理咨询是一项专业的助人资源，对他来说却形同虚设。面对他的这种情况，作为咨询师的我，也只能遵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原则，充满遗憾地望着他“如入宝山，空手而归”。
遗憾之六：还有一种人对心理咨询也是疑虑重重，但不是出于对钱的顾虑，而是因为潜意识里有一种讳疾忌医的倾向。这样的人，因为心理上有过度的防御，也难以从心理咨询获得帮助。他们内心里感到痛苦，但害怕求助，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存在心理问题，因而会拒绝接受系统的、深度的专业援助。因为痛苦，他们会去了解心理咨询，如打电话询问，读各类心理咨询与治疗的书籍，但从中只能获得暂时的安慰。举例：有一个青年有心理困难，已经在家呆了10年，读了大量心理治疗的书籍，试图自我救治而不得，却熟悉各类心理治疗的理论和方法，尤其对森正疗法烂熟于心。他时常打电话向全国各地的心理咨询师问难：“如果用森田疗法如何治疗我的问题？”10年来，他问倒了一大批咨询师，他的内心渐渐滋生一种虚妄：既然没有人能够解决他的问题，说明他的问题很了不起，而他的问题很了不起，就表明他这个人也很了不起。在这种潜意识的自欺里，他拒绝求助，不愿让问题得到解决。因为，如果他的问题解决了，就显得他这个人不行。因此，他用自己的问题来保护一个虚妄的自我，甚至会渐渐发展出一种自我迷恋，如同鲁迅所说，“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处，美如奶酪”。这样的人，因为长期拒绝医治，咨询师对他们无奈，只能叹为憾事。
遗憾之七：心理咨询需要一个过程，急功近利的心态不利于从心理咨询得到帮助。在我的个人经验里，存在这样的情况：求助者感到难受，前来寻求心理咨询，但情绪稍有好转之后，便中断了咨询。对这样的求助者来说，心理咨询不过是一种暂时应付的方式，但也只能应付一时。因为未能进入到更深的层面，问题的根子不能得到处理，日后又会产生新的问题。再如，有些父母带孩子前来接受心理咨询，因为孩子出现了心理问题，影响了正常学习，如出现厌学、退学等。家长带孩子接受心理咨询的目的，是让孩子尽快重返学校读书，成绩提升起来。经过几次咨询之后，孩子的情况发生好转，并且重新回到学校去读书，这时心理咨询也至此中断了——因为家长觉得接受心理咨询会耽误孩子的学习。在他们心目中，能够读书了，就等于好了；成绩好是最重要的，耽误一堂课去做咨询，那太遗憾了。我便想到《论语》中的一段话：“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许多父母把孩子驱上激烈的竞争战场，要用学习占满孩子所有的生活空间和时间，不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这就是“欲速则不达，见小利而大事不成”的典型例子。这里，“小利”是成绩好，“大事”是身心健康成长。只见“小利”，会“大事不成”，过于追逐小利，会“欲速则不达”。对此许多父母体会不到，也不会感到遗憾，只能让咨询师去遗憾不已了。
遗憾之八：还有些情况，让有良知的咨询师不仅感到遗憾，简直感到愤懑，而且无语。有的机构与从业者，有心理咨询之名，不行心理咨询之实，只把求助者当成赢利的工具。也有机构和个人，采用过于简单的诊断开药模式，跟当事人谈几句话，就轻率诊断，一味开药。甚至还有“心理医生”或“精神科医生”根本没有跟当事人本人谈话，仅凭当事人的家属的片断陈述即做出“诊断”，然后开药，要求住院。而且让当事人一住院就是几个月或更久，一吃药就是三年五年，造成当事人药物依赖，终生服药，生活在低效能的状态里，不能正常工作，不能与人交往，最后退回家中，与社会隔离，被家人保护，成为终生病人。许多父母因为孩子出现一时的情绪问题，对情况不了解，对孩子又过于担心，慌忙之下就把孩子送进精神病院。遇到好的医院和负责任的医生，会对孩子做出适当的诊断，建议接受心理咨询。遇到不负责任、唯利是图的医院和医生，孩子会遭到怎样的损害就不得而知了。最严重的后果是，孩子的命运就此发生变化，一生成为不良医治的“牺牲品”。而且，因为对方是“正规”的医院机构，治疗者又有令人生畏的“权威”头衔，孩子也就只能白白成为牺牲，权益得不到维护，甚至为自己辩护的权利和机会都是没有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样的事不只令人感到遗憾，简直让人“喊冤”，却无门。
遗憾之九：心理咨询不能孤军奋战，需要社会系统的多方支持，需要与其他专业机构与政府部门协同合作，才能发挥更好的功效。但在这个方面，咨询师也颇有遗憾之处。例如，有的求助者涉及法律的援助，如妇女受到虐害，需要联络妇女保护部门配合工作；孩子受到虐待，造成严重的身心伤害，需要相关部门处理等等。在西方社会，从事心理咨询与治疗服务，都有严格而明确专业规范，涉及权益纠纷，可以向什么机构投诉，出现什么情况，可以联络什么机构协同处理。但在中国，我们也有行业的规定，却缺乏实施的渠道，不能发挥系统的作用。包括政府管理部门，因为不知道心理咨询是什么，在管理上也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作为心理咨询机构，跟管理部门打交道也不容易。因为制度不够分明，人为因素太多，有时候人话和鬼话混在一起，花费心神也难以辨明，最后只能“敬鬼神而远之”，哪里谈得上在建立和谐社会上协同合作呢？结果就成了这样：大家似乎各不相干，各自为阵，各干各的，只求不出麻烦就好。
遗憾之十：心理咨询师的专业资质和能力是永远要强调的。咨询师专业能力不足，如专业训练不够，经验缺足，缺乏督导等，会造成很多遗憾甚至损害。例如，因为专业训练不足，咨询师缺乏深度的自我分析，自我觉察不够，可能会把自己的问题投射到当事人身上，以自身隐而未愈的伤，去“治疗”求助者的伤，以自己的病去“治疗”对方的病，不能对对方有所助益，反而给他造成伤害。这便是所谓“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情况。在心理咨询行业里有一句行话：不好的心理咨询，不如没有心理咨询。对此，每一位咨询师都需要自省、自律。在目前的心理咨询行业里，缺乏职业规范，过度追求商业化，会削弱心理咨询的专业质量和社会形象。我们相信，对于一个真正的咨询师来说，他的专业品质至关重要，而他的专业品质不在于他出版多少本书，获得多少个学位，拥有多少学术的头衔，得过多少次奖，而在于他为每一位求助者提供专业服务的品质。是每一位求助者给医治者带来真正的声誉。因此，在一个充满广告的时代，我们依然相信口碑相传。因此，直面一直在深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