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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伯伦写过一首诗,叫“论孩子”,下面就是这首诗: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渴望自身的儿女。
他们通过你出生,并非来自于你;
他们和你在一起,却不属于你。
 
给他们你的爱,而不是你的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给他们的身体提供住房,但不要禁锢他们的心灵。
因为他们的心灵居住在明天的房屋里,
那是你甚至在梦中都不能造访的房屋。
 
你可以努力将自己变得像他们,
却不要设法把他们变得像你。
因为生命不会后退,也不会停留在昨天。
 
你是发射孩子生命之箭的弓,
神弓手在无穷之路上瞄准目标,
他用神力折弯你,好让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让你在神弓手掌中的弯折令他愉悦吧,
因为他既爱那飞者的箭,也爱那坚稳的弓。
 
我一直以为,中国的父母很难读懂这首诗。我有一个朋友,她年轻的时候读到纪伯伦的这首诗,心里激动,就拿回去给爸爸看。但她爸爸读不懂,皱着眉头说:这写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这是什么话?

但现在,开始有一些人读懂了这首诗。我甚至想,读懂了这首诗,就可以做父母了;读懂了这首诗,就可以做心理咨询师了。因为,这首诗讲的是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而这正是孩子教育与心理咨询的根本。

我还设想,把这首诗读给那些很强制孩子的父母听,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这是我大概可以想见的。

诗一开头就说,“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许多中国的父母听到这话会觉得刺耳,觉得扎心。因为在他们心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孩子是属于父母的。甚至,孩子是父母的私有财产,父母对孩子拥有支配权,不管父母怎样对待孩子,都是自家的事情,别人管不着。在过去,甚至在现在还有这样的父母,他们把孩子当成自己生命的延续,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当作“养儿防老”的投资,而不是把孩子当作一个需要得到培育的独立个体,让孩子有自由成长的空间。他们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孩子,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孩子,甚至他们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肆意虐待孩子的身体,目的是驯服孩子,确保“投资”的回报。

但到了现代社会,有了一个新观念:孩子首先是国家的公民,父母是孩子的监护人,如果父母对孩子滥用权利,国家有权剥夺父母作为监护人的身份。在西方社会,这种观念不仅深入人心,还有体制上的维持。又因为制度在执行的时候也可能造成伤害,心理学领域又发展出系统的家庭关顾的专业资源,通过具体的家庭辅导与家庭指导项目,让父母接受培育孩子的教育,成为培育孩子健康成长的监护人——他们培育孩子,不大是为了自己,也不大是为了家庭,更是为社会、国家,甚至是为人类培育好的公民。从这个意义上说,“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那我们的孩子是谁的孩子呢?纪伯伦回答说:“他们是生命渴望自身的儿女。”这话就更让许多人听不懂了。纪伯伦似乎在说,在我们之外,在我们之上,也应该在我们之中,有一个更大的“生命”,这个“生命”渴望有自己的儿女,于是就有了。一个孩子出生了,就是这个“生命”通过一对父母实现了自己的渴望。此后,这个孩子会按着“生命”的渴望去成长,渐渐长成自己。

因此,纪伯伦接着说:“他们通过你出生,并非来自于你,他们和你住在一起,却不属于你”。这话又不知会伤多少中国父母的心。在中国,许多母亲对儿女说:“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话自然是母爱的表达,其中含有母亲十月怀胎的记忆,生产孩子的痛苦,养育孩子的艰辛。但这样的表达里,更多的成分是本能的母爱,而不是有意识的母爱。有意识的母爱会给孩子充分的尊重与自由,让他享受成长的快乐,体验生活的丰富,最终成为有责任能力、爱的能力的独立个体。本能的母爱却是控制的,过度保护的。这样的母亲,自己不独立,也不让孩子独立,要把孩子控制在自己的范围里,不让孩子越过自己的视野,要把孩子跟自己捆绑在一起,不允许孩子长出自我。她试图跟孩子建立一种精神上的共生体,因而对孩子这样说话:你来自于我,你属于我。

这时,纪伯伦却说:你的孩子并非来自于你,也不属于你。这话是在提醒父母:不要控制自己的孩子,要尊重他们,给他们充分的自由,让他们长成自己。因为,他们来自一个更大的生命,这生命不仅包括孩子,也包括父母,包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属于这个大生命,都是这个大生命的孩子,都是从这个大生命的渴望里产生出来的,都会在大生命的渴望里自由地成长。他们的成长,不是单一的要实现某个目标。他们的生命就像一条河,一路流淌着,并且感受着自我的流动,体验着沿路的风光,以及它们在水中的投影。

接下来的这句诗,也让许多中国的父母困惑:“给他们你的爱,而不是你的思想。”

如果问中国的父母:你们可以给孩子什么?他们会回答说:当然是爱。但是,如果让他们读纪伯伦的这句诗,他们又会大惑不解:我们怎么可能只给孩子爱而不给他们思想呢?如果我们不给孩子思想,这岂不表明我们不爱孩子吗?而且,不管我们给孩子什么,都是出于爱,都是爱,包括打骂孩子,也是爱——打是亲,骂是爱嘛。在中国,有许多父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管他们对孩子做什么,都是出于爱;不管他们给孩子什么,全都是爱。
但在生活中,在心理咨询室里,我却在父母身上看到了错爱,看到了阻碍成长的爱,看到了导致伤害的爱。这不仅存在,还大量存在。这样的父母,他们给孩子思想,不见得是出于爱,大多是出于担心;不见得是他们多爱孩子,大多是他们太爱自己;不见得是为了增进孩子的能力感,大多是为了在孩子面前抬高自己。这样的父母,如果他们不给孩子思想,似乎就没有什么可给了。他们一味给孩子思想,却不给孩子爱。因为他们相信,给思想就是给爱,不给思想,就等于不爱,就等于不负责任。为了让孩子接受思想,他们把思想装扮成爱,以爱的名义灌输思想。因为父母把爱和思想混为一团,孩子分不清楚,结果是,他们既不懂得爱,也不会真正思想;因为父母把担心、自负、挫伤、偏见都混杂在思想里,传输到孩子的内心里,结果是,孩子的头脑里只有父母的标准,进入到新的环境就不知如何应对,变得惶惶不安。我不禁感慨:思想太多了,爱太少了!思想太多了,孩子不能学会思想;爱太少了,孩子不能学会爱。思想太多了,占据了孩子的自主空间,使孩子发展不出自主的能力;爱太少了,把孩子的生命变成了一片贫瘠的土地,使孩子发展不出爱的能力,反而发展出自恋的倾向。这些,就是症状的根由,也是症状的本质。

纪伯伦提醒父母,不要用自己的思想压抑孩子的思想,“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但在中国,许多父母认为,孩子的心灵不过是一张白纸,因而会说:小孩子哪里有什么自己的思想?这样的父母不明白,在孩子出生之前,他的内部早已被赋予无法测度的潜能,那小小的生命,反映的是人类整体的样态,那稚嫩的心灵,贮存着整个宇宙的神秘与丰盛。如果父母能够给孩子充分的爱与自由,孩子内心里的丰富就会如花朵一样自然的绽放。如果父母一味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孩子,孩子的潜能就会受到压抑,他的精神之树就会变得枯萎,如同花渐落去。
在一次课程中,我问听众:为什么纪伯伦在“论孩子”中说“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有一个听众回答说:因为他们有自己的灵魂。

我又问:灵魂是什么?

这可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接下来,我跟大家一起讨论,找到这样的答案:灵魂是孩子生命里最本质的思想潜能或精神渊源,当它得到爱,它就会自然地生长,慢慢长出一个独特的自我来。用比喻来说,灵魂是一颗种籽里包含的成长的渴望,因为有了土地、阳光、水分,它便生根、开花、结果。如果父母把思想强加给孩子,会禁锢孩子的灵魂,压抑了孩子的潜能。因此,纪伯伦继续启发我们说:“给他们的身体提供住房,但不要禁锢他们的心灵。因为他们的心灵居住在明天的房屋里,那是你甚至在梦中都不能造访的房屋。”

我在心理咨询中有一个最普遍的发现:许多求助者的心灵失掉了自由,被囚禁在一间房子里。这个房间,我把它称为道德裁判所或良心法庭。这个裁判所是父母建造起来的,它会一直威严地矗立在孩子的头脑里,长期禁锢孩子的心灵。在它的里面,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席,上面坐着一个威严的法官,时而怒目而喝,时而起身戟指。这个法官,看不大清楚面目,也辨不大清楚声音——似乎是当事人内心的自我,似乎是生活环境中一个一个具体的人,似乎是某个高高在上的圣人或神祗……但所有这些形象,不过是当事人父母的化身,所有这些声音,不过是当事人父母的传音。最近我接待一位求助者,是一所名牌大学的学生。他跟我谈话的时候,我看到他头脑里就有这样一所禁锢心灵的房子,这是他的父母苦心营造出来的。从当事人幼年起,父母就用强制的思想,严苛的道德,完美的要求禁锢他。他做得好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受到指责。当事人的母亲回忆,儿子很小的时候就会察颜观色,投人所好,一举一动讨每个人的欢心。有一点差错,就向妈妈悔罪:“我错了,下次不敢了。”妈妈批评别人,他赶忙向妈妈保证:“我很乖,我是乖孩子。”这些被强制的经验就成了当事人内心那个道德审判所的根基,它的影响力从当事人的幼年一直延续到现在。在现实生活场景中,当事人说一些什么话,做一些什么事,都担心犯错,担心亵渎,担心自己道德低下,人格卑劣,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冒犯了别人,影响了社会,对人类犯了罪。他的头脑里不断传来指责的声音,他不断反省和悔罪:“我错了!我有罪!”有时候,指责的声音通过周围的人折射到他身上,这让他更加有罪疚感,几乎要在别人面前跪下来忏悔。这样,当事人不能在生活环境中跟人做自然接触与交流,他们的思想不能跟现实接通,也不能跟未来接通。几乎可以说,我每天接待的就是这些受到禁锢的心灵。

纪伯伦说:“你可以努力把自己变得像他们,却不要设法把他们变得像你。因为生命不会后退,也不会停留在昨天。”在这一点上,我们的许多父母是怎样做的呢?刚好相反。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让孩子变得像我们,不允许他们成为自己,我们更不会把自己变得像他们。孩子身上有一点不像我们的地方,都会我们担心,把这些视为“异质”,视为危险的因素,于是毫不留情的加以打击。我们自己的经验强加给孩子,把自己的观念强加给孩子,把自己挫伤的情绪强加给孩子,把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恐慌和不安全感强加给孩子。我们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加给他们,是为了把他们变得像我们,而不是让我们变得像他们。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我们是在让生命后退,让生命停留在昨天。我们强加给孩子的那些东西早已时过境迁,已经不再适合我们的孩子,但我们依然在用那些东西禁锢我们的孩子。我们没有真正觉察,我们是这样的,是因为我们的父母是这样的,是因为父母的父母是这样的,现在我们要求孩子也是这样的。我们扛着自己的过去,把孩子也拉回到过去,似乎他们的生命是属于过去的,他们的心灵就难以飞向未来。这样,他们的心灵就停留在昨天的坟墓里,而不是居住在明天的房屋里。

那么,我们怎样做父母呢?纪伯伦做了一个很好的比喻:“你是发射孩子生命之箭的弓,神弓手在无穷之路上瞄准目标,他用神力折弯你,好让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作为父母,我们是弓,我们甘愿被神射手使用,让他折弯我们的生命,让我们的生命在他手里成为拉得很满的弓,从而把我们的孩子如同一枝生命之箭那样射得又快又远。那个拉弓射箭的神射手就是诗一开头所说的“生命”,他喜欢我们在他手掌里弯曲自己,因为这弯曲里甘愿的爱,有为爱而付出的劳碌与牺牲,是为了跟他配合,是为了让孩子获得更好的成长。父母是弓,孩子是箭,神弓手因为爱的缘故而拉弓射箭。我们是弓,尽力弯曲自己,以便有更大的力量发射;孩子是箭,带着对目标的渴望,尽力向更远的地方急驰。这里有培育生命的喜悦,也有生命成长的喜悦,更有那“大生命”看到这种情景时的满心喜悦。如诗所云:“让你在神弓手掌中的弯折令他愉悦吧,因为他既爱那飞者的箭,也爱那坚稳的弓。”那些不愿意折弯自己的父母,那些不愿发射生命之箭的父母,那些要把弓和箭捆绑在一起的父母,就感受不到培育生命和生命成长的喜悦。

纪伯伦的这首诗,对我们做心理咨询也有同样的启发。我们作为咨询师,也是一张弓;我们的求助者,如同一枝箭。不管是弓,还是箭,都愿意为生命的神弓手所用。咨询师愿意折弯自己,求助者渴望射出自己,神弓手开始用力了,那生命之箭被射得又快又远。在这场合作之中,我们都最为充分地使用自身的能量,从而获得最大的愉悦。要完成这样一项合作的事工,我们需要有一个最根本的态度:尊重生命。
我忍不住想,如果让中国的父母写一首“论孩子”的诗,那会是怎样的一首诗呢?
 
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他们是我生命的延续。
他们是从我而生的,是我给了他们生命。
我把他们放在我的视野之内,因为他们属于我。
 
我爱他们,所以把思想灌输给他们,
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
我给他们的身体提供住房,
还让他们的心灵住在我建造的安乐窝里。
不管他们走到哪里,我都会跟他们形影不离,
因为离开了我,他们什么都做不好。
 
我努力把他们变得像我,
我不喜欢他们现在这个样子。
要是能够,我想把他们带回到母腹里,
因为现在很不安全,将来也没有什么希望。
 
我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来到这个世界是多么没有保障,
我必须对他们严加控制,让他们跟我寸步不离。
 
让孩子在我的“爱”里变得安分守己吧,
既然我不让他们蹦出我的手掌心,他们就蹦不出我的手掌心。
 
看吧,这是一首多么糟糕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