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富】独立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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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7-12-12 15:34:05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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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作——


在我年轻的时候,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去探求各种可能性,关于我要做什么,我要成为什么。最终,尘埃落定,现在五十多岁了,发现自己成了一位心理咨询师。一做就做了二十年,便有了这样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慨:我选对了。为什么选对了?我的回答是:因为我得到了独立与自由。

 

人之所求有所不同。有人求权力,有人求金钱,有人求美女,有人求知识,有人求声誉,有人求道德,有人求健康长寿,有人求平安的生活……这一切,对我也有诱惑,但最根本说来,我求的是独立与自由。而我的工作,给我带来了独立与自由。至少,我的工作与我之所求是相符合的,它成了我追求独立与自由的一条途径,因此我说:我选对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很喜欢我。我是他的长孙,他期待我当官,把我们的家庭从很低的地方带到高处,从受人欺负变成扬眉吐气。他会请村子里和大队里的干部吃饭,让我上桌作陪,希望我能说会道,说一些灵巧的、奉迎的话。我却做不到。在我爷爷眼里,这便是没有出息的。一些年后,我在南大读了研究生,我爷还在感慨,说我不能为家里做些什么,读研究生还不如回到村里做个大队长。

 

当官对我的心灵也是有诱惑的。仅暗自想象一个拥有权力的光景,也会带来一种愉悦,这一点就不必细说了。虽然当官对我有诱惑,我却走上一条与之越来越远的路,被另外一些东西所吸引了。这些东西是什么,我也说不明白,但它们会以这样一些方式吸引我,如文学,心理学,它们反映了一种文化的经验和精神的品质,一种人与人的情感……到现在,我把这些归纳为独立与自由。然而有一度,我竟然差一点走上当官的路,这条路最初是以一种精神的样式出现,背后隐含的是当官。就跟一个人从为文走上了为官的路一样。但这条路终于受阻了,或者说,我退出了。我归之为,本性使然,我不适合当官。

 

今天早晨,我妻突发感慨,因为有一位来访者向我表达谢意,送了我一些茶叶和螃蟹,我收下了,问心却无愧,因为我为之付出关心和努力,而且为他减费。因此,我应该允许别人有自己的一种表达。

 

妻子吃了螃蟹,收起茶叶,不由感慨说:“幸亏你没有当官。以你的心软,不能拒绝的性格,又以我对别人送礼也喜欢,还爱钱。你当官的话,这些就足够把你送进监狱了。

 

我由此想下去,自认的确如此。许多人痛恨贪官,以为他们不好,以为自己做了官就不会做贪官,我从来不是这样想的。我的想法是,人性喜欢权力,人心本有贪婪,如果没有限制,没人可以幸免。特别以我的禀性,是极易攻破的。因此我特别喜欢一句类似开玩笑的话:“除了诱惑,我可以胜过一切。”而拥有权力者,受到的诱惑也是最大的,或者说,当一个有了权力,他就把人性置于最大的诱惑之中了。给你权力,又让你拒绝诱惑,古今中外有几人能够胜过?

 

对于我这样的人,则会更难,难在我个人有一些易攻破的特性:如我被认为耳朵根子软,心软(虽然我的面目看上去很凶,大概也是一种自然的保护吧,以一种凶相来保护我的心软)。生活中的表现常常是,别人说话,我会相信;别人有苦楚,我会同情;别人有求于我,我难以拒绝;别人送礼求情,我总会接受,怕损了别人的面子。又因为自身的资源有限,就会借助权力来相帮,结果就会滥用权力。我反省到,以我这样一个见到别人送礼也高兴,觉得螃蟹也好吃的劲儿,自然也会收礼。当我有了权力,我的亲人、朋友,都会围绕在我身边,还有随时会出现的妖魅而聪明的女子们……诱惑越来越多,我就不觉成了贪官。加之没有家庭背景,没有后台保护,或者有后台却倒了,我就只有进监狱的份儿了。我如当官,还有一种可能:跟人为利相争,我心又太软,下不了狠招,凡事怕做得太绝,总有良心的声音在那里提醒;别人挖个坑,再送我一个笑脸,我难免会看着他的笑脸,自己跳到坑里。加上跟人交往,我又不会应酬,忍不住时还会说一些直话,有情绪时还会把人“冲一个跟头”。再有,跟人喝酒,别人一劝,一仰脖子就倒下去,一醉方休(别人说一醉方休,我是真一醉方休),久而久之,要么伤了身体,早早死了,甚至可能会死于酒桌,成了一个醉死的贪官。

 

但现在好了,我不是当官的,我选择了另外一个工作,而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做一个心理咨询师。有很意思的是,做这样一个工作,别人都不知道如何定义我的身份,我只需要做好我的工作,不需要权力,只需要专业。那些对当官不利的性格因素,现在反而成了有利条件,比如心肠软一点挺好,做为咨询师,心肠太硬的话,怎么体谅别人?容易相信别人,对当官不利,对咨询师却有利,因为心理咨询本来就是基于信任关系。做这样的工作,人们不会轻易来找我,也觉得最好不要来找我,甚至对我唯恐避之不及。对有权力者,人们会趋附,而对心理咨询师,人们只会趋避。即使在万不得已时来找我,也不是来找我的权力,我也无法动用国家或者人民的资源,我只要动用自身的专业能力和生命资源。当别人得了帮助,送一些茶叶、水蜜桃、螃蟹等,我也不用担惊受怕,因为那不是我用公权力换来的贿赂,而是人情之往来。我呢,也不用求别人、拉关系、委曲求全、察言观色(当然,为了帮助来访者,我只会对来访者察言观色),我的工作不是为了跟人竞争,却是为了让人得益;不是为了显得自己成功,而是为了帮助别人成功。只有当别人成功了,我才相应地成功了。一个咨询师了不起,是因为他帮助许多人变得了不起。因此,我的成功是以帮助别人成功为条件。

 

我的工作会让人感谢,但我不是为了得到感谢而工作。甚至,我的工作时常会伴随着别人的不了解、不理解、误解,会惹人不高兴,甚至被人责骂。但我一直工作,因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要做。

 

我的工作本身就能给我带来满足。帮助一个人解放他自己,活出他自己,那种满足是难以言表的。但我不是用这个工作来满足自己,如前所述,我的工作是以满足别人为目的,但在这中间,我也得到了满足。就如同一个被囚禁的人得了释放,他获得了满足,而我帮助他打开了他的镣铐,也就分享了他的满足,这满足是自然而然的。

 

我的工作拓展了我跟世界的接触,把我延伸到许多有需求的人那里去,也加固了我跟世界的联结,加深了我对人性的理解,使我对有限的人类充满怜悯,同时我也深深理解了我自身的有限,它让我谦卑下来。

 

我的工作让我成了一面镜子,让别人从中看见自己;也让别人成了我的镜子,我从中看到了我自己。

 

我的工作让我的许多资源被使用了,虽然我从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资源后来会被这样使用,会用在这里,会用得如此恰到好处。

 

我的工作,不是唯一,也不是一切,只是一万种助人的方式之一。但它却是最能实现我的方式,因为它是最符合我的方式。一个人存在,就有其存在的方式。而我的工作,成了我存在的方式。

 

我的工作,不是与我自己、我的生活分开的,我是通过它呈现了我自己,它是我的生活本身。我的生命、我的生活,都反映出它的影子,都透露出它的影响。它无处不在,不是只在咨询室里。

 

我的工作不是一成不变,它一直“随心意更新而变化”,因为我的生命和生活是一条流动的河,一直在更新之中。而我的工作只是生命更新的一种表现形式。

 

我的工作也会消耗我,但也同时滋养我。我的消耗不是用于求利,而是为了利人。我在消耗自己中滋养着别人,因为我本是受到别人的滋养而成为咨询师的。

 

我的工作让我达到了独立与自由,它可以提升我自己,也可以让他人得益处。我不会为一些与此无关的思虑去做违背自己的事情,也不用害怕受到压制而架起过度的自我防御。

 

我是十字路口的一盏灯,我会照亮别人,但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别人因为有亮光,而可以选择走自己的路,但也无需对这盏灯说声谢谢。我照亮,只是因为我选择成为一盏路灯。

 

“累不累啊,你这个工作?”别人这样问我,我也问我自己。“累。”我这样回答别人,也这样回答自己。但也有一句话也颇能说明我:“累,并快乐着”。为什么可以累又同时可以快乐呢?因为有独立与自由。意思是说,你选择了它,而不是被迫在做它。在做的过程中,你有自由,有创造,因此也有享受常常伴随你,虽然你会感到累。这就如同一个妈妈,她在喂养孩子的时候,营养从她的身上流出去,她却因为养育了自己的孩子而快乐着——看她在喂奶时的那一脸满足!也如耶稣在工作中感到有能量从他的身上流出去,却医治了别人。他无需从别人的感谢中获得满足,这本身就给他带来了满足。

 

就在今天,我做了四场面谈,接待了三个家庭和一个个体。到了最后一场面谈,我也感到累,感到我的能力从我的身上流出去,流到我感到疲累的程度。我的工作,就是让能量从生命中流出去,而这流出去的能量能够产生疗愈的功效。

 

今天那个二十五岁的女子来跟我谈话。她不是自愿来的,而是被劝说来的,这却可能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和最有意义的一个经验,也是她始料不及的。虽然我不必夸大我的工作的意义,但我也时时意识到,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情景下,我的工作对一个人可能产生了一种转机,甚至是命运的转机。比如这位女子,按照她所描述的情况,按照她生活中那各种因素影响下所构成的走势,她会走向更深的抑郁,甚至最后会沉陷下去,无法自拔。虽然在她周围有人愿意帮助她,她的妈妈甚至愿意为她死,虽然她本人也聪明,受过好的教育……但这一切都不够抵御那伤害,不能疗愈那伤痛。虽然她也奋力挣扎,虽然周围人拼死相救,但因为不得要领,甚至他们帮了倒忙,或者她的挣扎走错了方向,成了一场越陷越深的挣扎,而亲人的相救,成了越要救她越害了她的相救。于是她陷入了症状。

 

这时,一场面谈发生了,就如同春夜喜雨,不期而来,却让她得到了最好的滋润。最后她明悟了,知道了自己情形背后的根源,知道可以怎样去做出应对。周围那盲目的帮助变成了有意识的支持,妈妈过度的保护变成了信任与放手,从母女共生体中开始分离成两个个体,一种新的关系开始了。

 

面谈结束,她走出门去时的那一声“谢谢”,是一种得到了得了释放后通心的感谢,她晶亮的面容映照出我工作的意义。

 

另外一个女子,在过去一系列的面谈中,她已经充分成为个体。她跟一年前大不一样,简直是另外一个人了。她最理解和赞赏我的工作,而我写“我的工作”就是因为她在面谈中充分肯定我的工作的意义,她的改变就是我的工作的见证。她在面谈中说:“你的工作达到了独立与自由的境界。”因此我想到写这篇文章:独立与自由——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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