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7-12-20 09:56:53 字号: 大 中 小
老黑是我弟弟,因为我的缘故,他遭到诸多误解,我得出面为他正名。
父母生养四个子女,我是老大,下面是妹妹,然后是两个弟弟。老黑是最小的弟弟。
这次我与老黑一起回湖北枣阳老家,为父母修一个墓,来了不少亲友。其中在给爷上坟的路上,我的一个表弟与我闲聊,悄声问我:“老黑当年考学,是你替考的吧?”我说:“哪有这样的事?他的水平比我高……”我方知道,在我老家,老黑被人误解之广之深之久。
说起来大家想不明白啊!老黑本是一个初中毕业生(甚至有传言说他初中都没毕业),竟考上南京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又到上海公安系统工作,又考上复旦大学新闻系博士研究生,又进入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做教授,又娶一上海本地姑娘,成家,生子,立业。这事谁会相信?亲戚不信,朋友不信,村里人不信,城里人不信,老黑同学、老师不信,家里人也不信,早年死去的爷爷不信,近年去世的父母也不信,他姐不大相信,他小哥也不大相信,只有我——他大哥——真正相信。因此,也只有我出面来为老黑正名。
老黑本名王学成,今年四十多岁。说起来,他从生命一开始就被人误解。所幸他不以为意。比如人们叫他老黑,而他并不黑。初见到他的人和好久没见他的人都会说:一点都不黑嘛!但大家还是叫他老黑,他自己也向人介绍说:我叫老黑。
他落得“老黑”这名字,大概也与我有关。他比我小十岁,比他姐小八岁,比他小哥小五岁,小时候大多是我与他姐带他。印象是他姐带他更多,不管走到哪里,背上都背着他。但我贪玩,便想让他多睡觉,抱到太阳下一晒,他便闭着眼睛,很快睡着了,但也因此晒黑了。有一天,村上有个妇女来家串门,看到晒得黑黑的弟弟,就大呼小叫:“这娃子咋忒黑?”就一边逗他,称他老黑。从那,大家就叫他老黑。我爷,我父母,我,他姐,他小哥,都叫他老黑。看来他这个名字是正不过来了——虽然我说为他正名,却依然写的是“为老黑正名”,还是叫他老黑。
当然我之所说“正名”,非正“老黑”之名,而是为老黑正名,把他身上一些被误解的地方纠正过来。而我最想为他“正名”的一点是,他考南大,考复旦,进上海公安专科学校和上海财经大学,全是他靠自己能力所为,绝非我做大哥所能替代!
为什么他能考进名牌大学读研呢?我把话从头来说,还得尽量说得清楚。不然怎么为他正名?
七十年代末,“文革”结束,中国恢复高考。我是七九年高中毕业,竟然考上湖北枣阳师范学校。这在我家和我们村上都算是一个大事件。虽然枣阳师范不过是一个中等专科学校,但它就是枣阳的清华北大。现在的孩子考进清华北大,也没有我那个时候考上枣阳师范高兴,因为意义有所不同。他们进清华北大的意义叫锦上添花,我进枣阳师范的意义叫时来运转。首先,这让村上的孩子们看见一条可行的路:考学。紧随我后,我们村就有几个孩子考上大学,后来源源不断。我们村是考上大学最多的村子,算是当地一个文化景观。我之考上学,自然对我弟弟、妹妹都有影响,叫榜样的作用。虽然妹妹与大弟终因其他原因未考上学,但在小弟身上实现了。
我进枣阳师范时,老黑刚读小学。我不知道他怎么看我,但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内心一定有一个愿望:我要像大哥一样。师范毕业,我被分配到枣阳一个学校教书,一度把老黑带到身边。他跟我一起生活和学习,就住在我的宿舍里。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家伙,在他眼中我却高大,我说的话他都相信。记得有一天,我对他说:“老黑,语文是字词的功夫,如果从小认字多,知道字词的意思,语文便好。”然后,我随手给他一个小词典,说:“你把这个背下来吧。”这话说完,我便忘了。记得一年暑假,就在我家院子里,老黑把那本小词典递给我,说:“大哥,你考我吧。”记忆并不那么确切。也或许是我想起让他背词典的事,这时要考考他。那天我逐条考老黑,一直考到七十多页,他全都会背。我便停下来:“好,都会了。”从此也未再考过他。这听起来是一件小事,却是老黑自幼接受的一个特别训练,让他有了一个特别的资源——他的语文特别好,作文写出来总是范文。
那个时候我正做着文学梦,每每回到村里,总喜欢听老人讲故事,向老学究借书来读,也随时坐在那里写呀写,写下许多文字。许多年后,老黑对我说:“大哥,你年轻时特别喜欢写,但那时写的东西并不好。” 原来他小时候也悄悄看我写的东西。我写的虽然不好,却也影响了他——可以说,他的“好”便是在我的“不好”里培育出来的。
我到南京读大学时,老黑在读初中,其间我给他寄过一些书让他读,现在还能记得的书有《约翰-克里斯朵夫》、《梵高传》等。当时我读到喜欢的书,有了兴致,便从图书馆借来,寄给老黑读,还写信给他。记得有一次读《梵高传》,读得激动了,就在信中对老黑说:我和你就像梵高和提奥。寄书给他的事,大概也不算多,但总也影响了他。老黑有很好的悟性与叙事能力,是不是与此也有些关联呢?每个假期,我都回老家,老黑就跟我睡在一张床上,还睡在一头,他给我讲他在学校读书的一些经历,讲得很生动,至今我还记得一些。他的叙事方式像小说。而且他后来还真的发表过几篇小说,南京《雨花》杂志社的编辑薛冰先生对他颇有印象。
跟老黑交往的同学朋友都知道他有一个大哥,是在南京读书的。大概他跟同学朋友把我讲得很厉害,以至他们见到我时总会大吃一惊——因为在他们心中我的形象一定很高大,而现实中一看,个子却不高,便很惊讶。
老黑初中毕业那年,我父母到北方打工,老黑在家没人照管,父母便不放心。虽然他也考上了当地一所高中,父母还是决定带他一起来北方生活。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 ,当时我对老黑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在这里找一个高中读,走参加高考的路;二、参加大学自学考试,争取获得一个大学学历,然后直接考研究生。”老黑选择走第二条路。他参加山西师范大学自学考试,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他的古典文学尤强,我时而见他读古书,没有标点符号的古文字,他竟能读得进去。我在一旁颇为惊讶,也暗自欣喜。
我说的这些,别人都不知道,老黑也不与人讲说。误解之产生,大概也与此相关:村里人只看到老黑整天无所事事,而对这个部分却一无所知。这个部分不仅村里人看不到,我见多识广的爷爷也看不到,父母也看不到。甚至,现在想来,当时老黑还太小,他自己恐怕也看不到。但有一点,他对我有很深的信任,愿意去走一条他本人并不确认的路——因为他大哥说行,他便以为这条路能走得通。
一些年后,我选择从事心理咨询,从表面看来这有点阴差阳错,甚至在别人眼中我有点脑子进水——好好的厦门大学老师不做,却选择走一条冒险和生僻之路!我渐渐明白,我之所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是因为我能在别人身上看到他自己都看不到的阻碍,更重要的是,我也能在别人身上看到他自己都看不到的资源或潜能。在当时,正是因为我看到了老黑身上他自己都看不到的某种天赋异禀,我才那样坚持,我相信我所看到的——在我的爷爷、父母都不相信时,我还相信。甚至在老黑对他自己都不相信时,我也相信。
后来父母又从北方搬回老家,老黑也跟着回来了。在别人眼中,他简直成了一个闲散人员——既没有学上,又不出去打工,也不事农活。老黑还在一个废弃的屋子里架几根木杆,吊着沙袋,天天在那里练拳脚。夏天看瓜园,一个人睡在野外坟场里,也不怕鬼。白天里,人们偶尔见他拿着一本书在看,也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而且他那么喜欢睡觉,拿着一本书,看不了一会儿,就把书丢在一边,一仍睡去了。我爷看他这样,就劝我道:“老大,你的心也算操到了,我看老黑不行啊。这么多天来,他跟我睡在一张床上,我什么都看在眼里。白天不见他看书,晚上坐在床上看书,看不了几分钟,头一歪就睡过去了。这是装模作样啊,哪里是读书的料!我看你还是找找城里有用的同学,看看能不能帮他找个工打打,这样一年一年拖下去总不是事。”我听爷说话,心里其实不大相信他。我当年考学时,他也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下来会打洞”,意思是,我生来就是个老鼠,打打洞就算了。但老黑在家里架不住我爷这么说,亲戚这么说,父母也渐渐动摇了,就让老黑出去打工。老黑去找我当年的一个师范同学,是跟我来往甚密的朋友,他毕业后在政府部门工作,有了相当的职位。这个同学也劝老黑:“不要学了,我给你找个事做吧,你哥这人我知道的,不切实际。”
南大毕业,我来到北方一所大学(即山西财经大学)教书。我对老黑说:“你来跟着我。”老黑便来跟我。我们的决定是,他报考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研究生。我对老黑的学习状况并不清楚,但心里相信他在专业课上不会有问题,而英语会有麻烦。他毕竟是初中生的英语水平。我试图教他英语,只教了一次,我俩都觉得不太自在。我是他哥,也不是他老师。我便对他说:“你自学吧。英语也是字词的功夫。认的单词多,英语也就好了。”他大概也相信我的话。
那一年我返回南京大学攻读文学博士,老黑回到湖北老家参加研究生考试。考试结果果然如我所料,专业课全部通过了,英语分数不够。一些年后,我偶遇南大古典文学教授郭维森老师,跟他说起我弟弟考研的事,他竟然记得,说王学成(即老黑)古典文学功底很好,只可惜英文未能通过。
这时老黑还在老家,迫于压力,他决定不考了。但我劝他再考,又让他来南京跟我一起生活。那时我已结婚,住在家里。老黑就住在我的宿舍,天天跟一群中文系的博士研究生在一起。我猜想他从跟他们的交往中耳濡目染,自然吸收了知识,增长了见识,提升了信心。像他小时候一样,他还会读一读我在南大时写的东西,包括我所学课程的作业论文,还提及我写的一篇哲学课小论文。第二年,他决定报考南京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结果是,他的三门专业课考了九十多分,英语也通过了!
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困惑不解,直到现在我才有所明白。那天考试结束了,老黑回到宿舍。我在那里等他,问他考得如何。他说:“考砸了,一塌糊涂……”当时他的情绪很低落,说话还带着哭腔,要把书全烧了,从此再也不考了!结果出来,他的三门专业课竟然分数最高!这一来我就不懂了。我以前考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从考场一出来,我的朋友彭兴海就约我去打蓝球,让我放松一下。他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应该能考上,专业课与英语都好,只是政治差点。彭兴海瞪大眼睛:“你这么自信啊!”考试结果出来,与我预估完全一致。而老黑的估计竟然与结果相去甚远,甚至完全相反,这让我瞠目结舌!
我现在所能猜想到的是,在老黑内心里,有一个完美的标准,必须最好,才算是好,有一点不好,就是完全不好。完美主义是一种动力,也是一种毒素。追求完美的人会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洞察力,但很少体验到把事情做好所带来的价值感和幸福。完美主义者几乎可以做好任何事,但也难以对任何事产生真正的兴趣,会变来变去。因为完美是不可能的,兴趣便不是可持续的。完美主义者能够最快看到事情的本质,但也很快看到了它的尽头。在南大读博时,我开始做文学评论。记得那一年《小说家》举办小说大奖赛,邀请我对几篇参赛小说写评论。我顺便把小说拿给老黑看,听听他的看法。那一天,我们在草地上散步,他跟我谈起他对那几篇小说的感受和理解,我又惊叹他的悟性和表达能力。老黑的确是一个很有天份的人,但他的动力似乎不太够,热忱不太足,也不肯冒险,他似乎需要一个发现者,一个激发者,一个催促者,才会让他的才干得到最好的发挥。他在南大读书期间,也曾写过几篇小说,随后就放在那里不管了。我偶然看到,读来便觉得好,对之做了一些文字上的润色,拿去给《雨花》的编辑薛冰看,后来竟然在《雨花》上发表了。我一直想,以老黑的才份,在任何一个学科上做上几年,都会有非凡的成果。可惜的是,他在一个学科驻留不了多久,就说这没什么意思,看到尽头了,要换新的学科。他最初学古典文学,后来转向哲学与宗教。他的硕士论文是做宗教比较研究的,后来扩充成一本书。我看过书稿,既有广泛的知识,又有很好的洞察,我极为赞叹。这本书后来在台湾出版。南大硕士毕业后,他又转而在复旦大学读新闻传播学。复旦毕业后,他进入上海财大,在人文学院教书。这些年来,他也做出不少成果,但也因为他所说的“拖延症”而误了一些事情,失掉了一些机会。一度他被抽调去政府挂职,职务是上海某区文化局副局长。当时我妈知道了,就很害怕,夜里睡不着觉,反复劝老黑不要做官,还是教书安全。又过了一年,老黑真的回上海财大教书了。近几年来,因为父母的病,以及父母去世之后,回去奔丧和为父母造坟,我们时常一起开车回湖北老家,路上就有许多时间谈话。我们一路谈学术,谈教育,谈社会,他时时都有真知卓见。有时也谈起心理学,他也有很深的见解。我们都是从生活经验中磨砺出洞察力的人,但不是家学渊源。我们都自以为读书少,学问底子薄,不大会成为大学者,而一般的学者又非我们之所欲。但我们都是可以成“家”的类型,因为我们以洞察见长。虽然自觉不够,老黑却有一种基于高材质的傲气。虽然对生活有所妥协,却又保留着一种自然的冲动,是不甘随俗的。但说起来,他有时候又想经商。也就是在这个地方上,我意识到,完美主义其实是一种不成熟的情结。老黑总想做得最好,又想面面俱到,就会消耗自己,就会感到累,就影响了他的兴趣恒定性和动力持续性。但不管怎样,他其实做得很好,比别人都好,虽然永远都不会像他期待的那样好。
在枣阳,几乎没有人相信他会做得这么好,这怎么可能呢?老黑,在人们眼中,一个初中毕业生,读书时成绩也不是最好的,还大多跟一帮喜欢打架斗殴的同学在一起玩,这群孩子中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老黑跟他是一样的,就是个胡混的孩子。有一天老黑认真对他们说要考大学,他们就把这个当笑话,笑得停不下来。后来,听说老黑读了南大硕士,读了复旦博士,又在上海财大任教,还做了系主任,还几次出国做访问教授……这些都远远超越了他们的想象力。因此,私下里谈起来,他们会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就有了这各样的猜测。
为此, 我写了这篇“为老黑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