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8-01-10 17:01:14 字号: 大 中 小
开场:
在一个地方,一个青年死了。
他的妈妈来找我,说,求你去看看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已经死了。
这个妇人的儿子,住在一个出租屋里。
这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病人,一个奇怪的人。
他30岁,身体瘦高,弓形,头发散乱,有时候戴着一个帽子,帽沿很长如鹰嘴……
他的屋子里堆满了杂物,都是他不愿丢掉的,他对自己说:这些或许都有用……
他的记忆也是一大堆杂物,从来不清理,越积越多。
现在,他死了。
我坐在他的身边,良久,他的母亲允许。
我的灵魂跟他的灵魂相遇,有了下面的对话。
在每一个悲惨的生命背后,都有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这些话,如果在活着的时候说出来了,
就成了疗愈,就不会死……
他说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那里想。
我说
你一直在那里想,以想代替了做事,代替了关系,代替了经验,代替了生活。
生活,只剩下了想。
他说
别人说我活得很糊涂,其实我是没有想明白。
我一直以为,想明白了,就可以活明白。
于是,我一直在那里想。
结果却是,我的生命没有了活,只有一个字:想。
我说
别人是活下去,你是想下去。
对你来说,想等于活。
他说
笛卡尔说过:我思故我在。
这不正是我的情形吗?——我想,所以我活。
但我又想,这是不是笛卡尔开的一个玩笑?
我跟他做的真的是同一件事吗?
十几年来,我坐在那里想。
他们把这个叫精神病,我把它叫想。
我说
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想,把活放在一边?
他说
外面是含糊的,因此我在内心想,要把一切想明白。
说出来了害怕受责备,我只能想。
说是不安全的,想是安全。
说出来了别人说我是傻子,
不说出来只是看上去很傻。
这是我的习惯:把外面的事情应付过去算了,
把自己转移到一个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想。
我之所以一直在那里想,是因为我所处的现实不够好,
我需要完美的图景来安慰自己,救拔我于现实的苦境。
我说
从小如此吗?
他说
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更糟。
父亲说责怪我的话,我会放在头脑里,用它们再责怪自己一遍,不止一遍。
父亲用来打我的工具,我独自一人时,拿起来再打自己一顿,甚至不停打。
身边的人嘲笑我时,我心里不断说:完了,完了。但我在内心也嘲笑自己。
我说
这……是自虐。
他说
我长大的过程,是从被虐到自虐——没有人在乎我。
他们只是把我当牛马驱使——被驱使算是好的。
如果他们不能驱使我,就说我是废物——那还不如让他们驱使。
在被驱使的时候,我保持沉默。
我说
他们……?
他说
就是我爸爸——他已经变成了我生活中的许多人,不再是一个人。
任何一个严肃的、威严的人,都会驱使我、虐害我——而我,只好屈从。
虽然我心里反感,但我不会拒绝。
我希望有人引导我,但我很快就发现,对方不是我的引导者,
我在内心早已把他变成了一个虐害者。
我说
你最期待引导你的人,成了你的虐害者?
他说……(他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说
原来,你在找爸爸。
你从小丢失了爸爸——你在爸爸身上没有找到一个引导者,但有一个虐害者却成了你的爸爸。
他说
爸爸看我不学习,就看不起我,就生气。
他说我没出息,将来只会沦落街头。
我说……(但我没有说出来,只是暗自想)
这是爸爸的诅咒!
受了诅咒的儿子,听凭爸爸的诅咒在自己身上应验。
十几年来,这个青年病了,这病,就是中了父亲的魔咒。
如果父母祝福孩子,除了话语,还要做许多的培养,孩子才会实现那好的祝愿。
如果父母诅咒孩子,这诅咒本身就够了,孩子会自动选择走上一条受诅咒的路。
他说
父亲说他是把我当牲口养,养壮了,送出去打工。
他说养壮,就如同把一头猪养肥了,送去屠宰场。
我是他的畜牲。
他说我是畜生,
我就成了畜生。
他用话语来摧残我,
我用行动毁掉自己。
他向我施了魔咒,
我选择中他的魔咒。
我说
家庭可以是祝福,也可以成魔咒。
他说
我的家是一个反常的家,
爸爸坏得反常,妈妈好得反常。
这“好”让那“坏”变本加厉。
妈妈成了爸爸的猎物,
我和我姐都被殃及。
爸爸在外面受了委屈,
回家来喝闷酒,喝完酒发酒疯。
他把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光变成了一场批斗会。
他把电视开到最大,为了掩盖他辱骂别人的声音。
我自然而然地玩耍,他说我不学习,是个废物。
我自觉自愿地学习,他骂我不孝,是个丧门星。
他随着自己的情绪胡作非为,
打人像打牲口一样不计后果。
我很早就想:我一定会死在他手里,
这事早晚会发生。
现在我死了,这是命数。
我说
且慢,难道没有可能转化吗?
他说
当人受了伤害,会选择伤害别人,甚至肆无忌惮。
我说
但你不是这样——你被伤害,却选择不伤害别人,这说明你可以选择。
他说
我原本可以选择成为自己,却选择伤害自己。
我原本可以选择扎根现实,踏实工作,诚实用人,却选择对世界悲观,要在绝望中死去。
我原本以为可以找到一个引导者,我的爸爸却把这条路堵住了。
我说
引导者随处可见,不必刻意寻求。
孔子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这里还有一个秘密:引导者在我们内心,它是我们自己。
他说
我的自我受损太深重,
不能成为我自己的引导者。
我说
也许你在找一个父亲,因为你的父亲击碎了你,你寻找另一个父亲来疗愈你。
也许是幼年的剥夺在你内心留下一个空缺,它一直都在呼唤一种完全的补偿。
他说
我是一个小孩子,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父亲。
我一直不能接受我怎么会有那样一个父亲。
我携带那么多羞辱的记忆,
它们没有转化,反而如同像酵母一样,散发着再生的毒素。
我不知道我是被遗弃了,还是被诅咒了。
我也不知道是别人看不起我,还是我看不起自己。
我一直懵懵懂懂,
我是受了审判的人,一直都以为自己罪大恶极。
我说
有一种转化会发生,如果你呼喊它。
转化是让你在生活中流动,
不是一直在“思想”里静卧。
转化是让新的经验不断涌进来,
让你的记忆不断被更新。
转化是让你走进一个多样化的世界,
而不是一个人躲在一个单一的世界。
转化是让自己充分地活,
而不是求死,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死了算了。
转化就是,当好的事情发生时,为之高兴
当不好的事情发生,前去应对,而不躲避。
他说
我听说一个人只能承担自己的世界,
我却要去承担这个所有人都要为之负责的世界。
当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时,我很愤怒,
我指责人们的冷漠,不去做点什么。
结果发现,我也只是愤怒,跟他们一样什么也没有去做。
原来,我是跟他们一样冷漠。
我一直在心里责怪自己:我是一个懦夫,无用,不配,根本坚持不了……
有时为一件事努力很久,遇到一个阻碍,就把过去所做的全部都推倒。
我的生活就像要完成一场献祭的仪式,
我一直都在找一个地方死去,或者找一种方式把一生敷衍掉。
我说
或许,你想让自己的生命成为一个牺牲的祭品,
想满足于一种受难者的感觉,仿佛像耶稣一样,
那却是你的虚妄。
他说(自吟一声):
我好糊涂啊!
我说
但你有没有看到,在你的内心已经有光照进来了,你正在醒来,并在你的现实里拓展了……?
他说
过去,我本来可以把内心的话说出来,不是一直独自想,
我本来是想找一个知己,却没有找到。
我找来的是一个个别有用心的人——他以为你傻。
你跟他说知心话,他拿来到处讲给别人听,还加一句评语:你看他有多傻!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悲观的色调确定下来了,
因为我看为朋友的人就是这样对待我,
他损害了我,我跟他讲理,他说:“你吃不得亏吗?”
我想,你损害我,还反问我:“你吃不得亏吗?”
我连跟他打一架的心都没有了,从此不想说话。
我说
我想到了鲁迅的话:损害了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这样的人从此就不要理他了。
他说
我赞同报复,但我失掉了报复的勇气。
有一次,我损伤了一个人的弟弟,这个人来找我报复。
他问弟弟:“是他吗?”
他弟弟说:“是。”
他上来就给了我一拳,我没有还手,而是让他完成了一场报复。
我内心里说:“他做得对!”
但我却做不到。
我说……(其实是我内心里想的)
这个年轻人,他的自尊自幼受伤太深,
后来,他都站不起来了。
他一次次受损,一次次努力站起来,
哪怕被按着跪下去,他也在挣扎着站起来,
他被迫半跪,也不肯全跪,因为他要保留一份自尊。
这自尊是他的品质。
他是一个“病人”,
却因为保留着这不肯全跪的自尊,仍然高于许多“正常人”。
在他的自尊里,我看到了一丝希望的光亮。
我说(我很坚决地说)
你是一个客气的人,世界却不客气。
你是一个委婉的人,世界却太直白。
你是一个害羞的人,世界什么都说,却不害臊。
你为父亲和其他人的行为害羞,他们却在狂笑。
你有品质,世界却太粗鄙。
你对世界有许多的期待,世界却让你一次次失望。
你以为世界可以理解你,世界却一次次送来误解。
你想从世界得到尊重,世界却不断投来白眼……
你按着心灵的传说来接触世界,世界却把所有的传说撕掉了——就在你眼前撕掉,抛在你的脸上……
(或许是我眼花了,他的眼角竟然沁出一丝泪痕……)
我继续说
但这并不是世界的全部,只是它向你呈现的一面。
这也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人,只是从世界上向你走来了这样一些人。
他们这样对待你,并且声称世界就是这样的,但他们并不代表世界。
你以为他们是世界派来的,但他们只是在世界上迷失的人。
你如此惶恐,是因为在这些人中竟然有一个人是你的爸爸。
但是,即使他是你的爸爸,也代表不了世界——他不是世界的代表。
(我不是眼花,我分明看到,有眼泪从那个身体已经僵硬的青年的眼睛里流出来……)
闭幕:
在那间堆满垃圾的小屋里,这个已经死去的青年竟然活过来了。
她的妈妈以为他死了,但他活过来了。
我亲眼看到,他的睫毛在动,然后他坐起来了。
他对我笑一笑,那笑里有苦涩,有羞惭,但他强撑着要站起来。
他的妈妈,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我们,
她能听懂我们的灵魂的对话。
从一开始,她一直都在饮泣。到了最后,她展颜而笑了。
那笑灿烂,
这世界没有任何东西比这笑更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