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学富 发布时间:2018-01-10 17:04:10 字号: 大 中 小
2014年11月21日这一天,我早上起床。我对孙闻说:今天将是我最忙的一天。她还在睡觉,模糊地回应了一声。
我起床下楼,走到客厅,母亲和妹妹已经预备好了早餐,我们就坐在一起说话,她们讲到人生的各种不如意,以及在乡村生活的艰难。
吃完早餐我去上班,要开车一个小时,在五台山体育馆停车,然后走到单位。一般来说,我一天会接待4个来访者,上午接待两个,下午接待两个。但今天不同,上午安排了2场面谈,中午还穿插了一场面谈。因为对方强烈要求,只好安排在中午这个时段。而下午却安排了三场面谈,最后一场也是无法推辞,也无法推延的,只好安排下来。于是这天我要接待6个来访者。
第一场面谈是一对老夫妻,在等候室里见到他们的时候,那位妻子的眼里噙着泪水。我很快就知道原来他们的女儿在一年前突然去世了。在这一年时间里,这夫妻俩常常相对而坐,相对而泣,一想起女儿就哭起来了,就像《圣经》里讲的,“我们坐在巴比伦的河边,一想起锡安我们就哭起来了”。而妻子更是整天以泪洗面,想到他们的人生已过半百,女儿又是最好的女儿,几乎是完全没有迹象的,一天早晨她突然就去世了。回忆起来,是在几年前,女儿的脑子里曾查出一个肿瘤,后来说是没有了。也可能就是这个隐患,突然某一天带走了他们的女儿。从此这对老夫妻面对的是,在这个已经没有了女儿的世界上,他们将如何活下去。活着成了一件残酷的事情,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们的女儿了。
在面谈室里,生活以各种的样式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想到“惨淡的人生”。
第二场面谈的场景发生了变化。这是一位在欧洲读书的青年,他遇到了在另一种文化下不能适应的问题。在适应困难背后,是关系能力的薄弱,而问题的最深根源来自于原生家庭关系模式与养育方式。我经常看到的事实就是这样的: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在单一的追求知识的路上长大,在情绪、情感、人生经验、人情世故、关系能力上没有真正长起来,而这导致他们在生活中的一些方面出现错位,出现方枘圆凿的情况,不管怎么努力也对接不上。因为他们在人生发展的过程中跟生活脱节太久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难以顺应,不断受挫,关系与价值的需求不能得到满足。
第三场面谈是一个曾在美国留学的青年,他自幼生活在父母的保护和控制之下,从小被强逼学习,没有跟人交往的经验,最后发展出心理症状来。在心理症状的背后,我们看到过于单一的生活。因为生活太单一,经验太缺乏,就不能为一个人提供足够的成长资源。当我看到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独自走过来,就知道他的生命资源是贫瘠的,某种症状一定会尾随而来。
第四场面谈是一个女性,她过的是一种病的生活,因此她病了。她的病是长期身心受压抑的结果。她从来不敢表达自己真实的情感、思想和愿望。在周围每个人眼里她都是一个好人,但这个好人在暗中隐藏了许多对人的猜疑和怨恨,以致她的内心成了一个阴暗的私人剧场。生活中许多不敢表现的内容,就在这里成为剧情,演绎出一个个爱恨情仇的情节,有种种冲突与纠结,跌宕起伏。她的症状就是她的内心剧场。我给她的症状表现起了一个名字,叫陈潇剧场。陈潇不是她的真名,就如同弗洛伊德的第一个病人有一个化名叫安娜·O。安娜·O的内心就有这样一个私人剧场。
第五场面谈是一对老夫妻。他们都是大学教师,他们的儿子躲在家里已经6年没有出门了。让他们担忧的是,儿子最近连语言功能都开始丧失了。6年来,他天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僵坐那里,无言无语。母亲每天把洗脚水端到他的面前,给他洗个脚。追溯问题的根源,我有许多感慨。没有人生来就是神经症和精神病。孩子生下来之后,文化损害了他们,让他们成了牺牲品。例如,有许多在家庭养育与学校教育中受到伤害的人,最后被带来直面接受辅导和疗愈。社会常常看不到这种隐藏的损害,人们以为这是对孩子好。岂不知,损害常常寄生于各种各样的“好”里。当我们欢欣于教育的成功,却看不到这成功之中的损害和成功背后的牺牲。把知识当作唯一,一路追求知识,不顾其他,是一条单一的路。许多孩子拼命走到最高端,以为可以超绝人类,却发现他们身上人性的部分日渐稀薄乃至丧失殆尽了。他们获得了功利性的知识,却与自然的生活脱离、隔绝了。他们因为缺乏经验,只能用头脑生活,或者活在头脑里,却没有了心,没有了身体。他们有一种知识的骄傲,自我却弱小不堪,因为在现实中找不到可行的路,他们就走向虚妄——一条症状的路。当我探索孩子背后的家庭根源时,发现这对作为教授的父母身上也携带着原生家庭的损伤,例如他们曾经被自己的父母忽略,在情感上有严重的缺失。当他们成了父母,他们过度保护孩子,试图为孩子创造一个天堂般的环境。结果是,孩子成了纯洁的天使,却在走向世界时出现心理困难,从此停滞不前,待在症状里不肯出来。
第六场面谈是一个女性,她为爱情和婚姻所苦,眼泪都流干了。这让我想起一个佛教的喻道故事。有一个富家女子,爱上了家里的长工。因为父母阻拦,她跟这位青年长工私奔了。后来她失掉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孤身回到老家时,发现父母和兄弟姐妹在一场火灾中全部丧生了。她成了世界上孤零零的一个人,内心里装满了丧失亲人的悲伤,以致眼泪都哭干了。人们看见她神情恍惚,痴痴傻傻,穿着破衣烂衫漂泊于人世。一天,释迦牟尼路过,就用怜悯的眼睛看着她,对她说:“女儿,为了爱情,你的眼泪都流干了。”这个女子就在那一瞬间清醒过来,她跟着释迦牟尼走了,成了释迦牟尼最早的女弟子。在咨询室里,看到的这位来访者,也是一个为爱情把眼泪都流干的人。她执着于爱情,放弃了一切,包括她的自我,为了让自己完全融进对方。往深处探究会发现,这种爱里包含着一种极深的不安全感,在关系里表现为一种极度的依赖。她面对的婚姻危机其实对她是一个提醒:她必须找回自我,才会有自己的爱情。因为爱情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与另一个独立的个体之间的情感关系。
这就是我这一天经历的6场面谈,但这一天还没有结束。面谈之后,我又处理了几件事。
一件事是我儿子在学校惹了麻烦。学校实施封闭式管理,除非有班主任老师在出门条子上签字,否则不允许出去。我儿子跟几个同学模仿老师的签名,到校园外面的街上吃饭。这件事他们已经搞过好多遍了,每次都糊过了门卫,包括班主任老师一看签名,也以为是自己签的字。但事情最后还是败露了。班主任老师打电话给我,对此非常生气。我一方面要安抚这个老师的情绪,另一方面要打电话给儿子,听他的解释,并且理解儿子。最后事情总算平息下来。
另一件事是一个曾经来咨询的年轻人打来电话,说他心里很焦急,因为父母要送他去住院吃药。这让我感到无奈,感慨成长的艰难。直面的治疗是成长取向的,不是魔术,不是手术。我们要处理的不是症状本身,而是症状背后的那些影响因素——过去的,现在的,环境的,内心的。而且,面谈不是一个人的工作,而是一场合作;不是强加的行动,而是一种互动;不是一个设置的程序,而是一次共同的探索;不是让当事人依赖方法或药物,而是帮助他去面对那些他曾经回避的生活的部分。这就是成长。助人成长是不容易的,给人开药却相对容易得多。我想起欧文·亚隆在一本书里写道,跟病人谈“存在”是很难的,谈吃药却很容易。因此,我对那个拖孩子去住院吃药的父母说:你的孩子需要成长,你却送他去吃药,这是什么意思呢?然而,就像一首古诗里所表达的那样:公毋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当奈公何!
我问,在人的内心里,什么是最深的驱动力呢?当人们选择症状的时候,他们常常受到一种拥有一切的欲望的驱动。为什么他们要拥有一切?因为他们有太深的不安全感。这个欲望像一个力大无穷的魔怪,几乎控制了人类。人类在地球上拼命追求效率,他们也以最高的效率奔向毁灭。许多心理症状渗透着一种自毁冲动,他们却自以为是在追求幸福。我从事的工作让我担忧,人类的文化生态已经越来越不适应人类的生存了,因为其中支持人健康去活的因素在慢慢变少,导致人变得异常的因素却越来越多,而为了救治人类所储存的能力,意愿和资源也显得势单力薄、杯水车薪。甚至许多救治系统本身就是损害性的,受到利益的驱动,反而利用人的问题来谋利。我还担心的是,真正健康的人格将越来越成为少数,而扭曲的人性会越来越成为众数。最后世界会以自然为异常,而以异常为自然。人类也将失掉自由,被症状的枷锁套住了,而且不正视这种枷锁。
下班之后已经是六点多钟了,冬天的夜晚来得早,看窗外天已经黑了。我正待回家,来了一个朋友的电话。他从成都赶来,在南京时间短暂。于是我接待他,跟他一起吃饭,回忆起几十年来的交情,仿佛是这一天忙碌之后的一片休憩之地。就在这时,孙闻从医院打来电话,她正在医院接受透析。我也不能跟朋友久谈,又得告别朋友去接孙闻回家。这是周五的夜晚,我们的孩子也从学校回到了家里。
回到家里,发现弟弟从上海赶来了,因为这几天妹妹从家乡来到我家,大家聚在一起享受一下亲情,也是难得的机会。大家在一起说话,不觉之间就到了11点多,然后各自上楼睡觉,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这是我在2014年11月21日这一天的生活,我把它记录下来,算是一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