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竟然接待了一位公主，

我不便透露她的身份，就称呼她的名字为丽莎。

 

丽莎是一个美丽的公主，

——“公主”是她给自己的身份。

她离开了自己的宫殿，在这个世界上漂泊，

——“宫殿”是她的心灵。

 

这天她竟然来到我的咨询室，

我以平等的心待她，

就如同接待任何一个平民。

 

她看上去那么美丽而高傲，

我却看到了她灵魂的可怜而迷乱。

但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见我，

就像是一场偶遇，如同她常演的戏剧。

其实这是她的父母——那对老国王和王后——的安排，

他们对我说：我们的女儿……疯了。

说完掩面而泣，

忘记了国王和王后的身份，

他们第一次这样，

为了女儿……

 

丽莎公主就坐在我的面前，

她的神情高傲而美艳。

她当然不知道我是谁，

而她，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名字。

我凝神看她，知道她并没有疯，

但天朝皇室的御医却说她疯了，

并且让她吃了许多药。

只有我知道，她是在演戏。

演戏？在天朝御医的眼中，这就是疯。

 

看到丽莎公主这么美丽，

我就想到了我的少年。

如果是我的少年遇到了丽莎公主（别做梦了，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会害羞得无地自容，然后跑掉，

然后，一辈子都忘不掉她，一辈子也不敢见她。

但一辈子都会用来写一首诗：丽莎！

但我永远都不懂丽莎。

 

现在，丽莎端坐在我的眼前，

最开始，我用少年的眼睛看她，

然后我用直面医者的眼睛看她。

我的眼睛穿过了丽莎外面的一切，

直探她的灵魂，

我看到她一路走过来的光景，

那点点滴滴，不管明显，或者隐微。

 

丽莎出生的时候，就天生丽质，

为此许多人都感叹命运的不公。

丽莎的灵魂里充满了天赐的宝贝，她天生聪明，

这已经预示了她一生的幸运。

但没有人知道，丽莎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宫殿有一个暗室，里面住着一个巫婆，

巫婆的名字叫尹瑟缇。

巫婆给丽莎下了一个恶咒，

——把一种不安全感置放在丽莎的内心里。

 

这个咒语从丽莎出生之前就实施了，

这是暗暗发生，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丽莎的爷爷多才而狂放，

因为中了魔咒，在皇族的竞争中跌落，

一生郁郁不得志，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娶了一个不识字的女子，只是为了惩罚自己。

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具有皇族的血脉，天生的材质，

却在父亲的忽略中长大，

他的幼年，充满了父亲责骂甚至殴打母亲，以及母亲的哭泣……

巫婆在暗中狞笑。

 

丽莎出生了，爷爷老了，

爷爷看她的眼光，像燃起的最后一缕希望，

仿佛是恢复皇族的荣耀，就落在丽莎公主身上。

巫婆又在暗中施法，

招来病魔来攻击丽莎父亲的身体，

让他的雄心和才智屈服于病魔，

让父亲的情绪跟爷爷一样不堪。

于是，丽莎公主常常听到父亲的吼叫，

以及妈妈的眼泪，和隐忍的沉默。

巫婆成功了，

她在丽莎公主内心里种下了焦虑的种子。

 

丽莎从小就学会了掩藏焦虑，

向所有的人呈现美丽的微笑，

以及那种公主标志的神态：即使在微笑里，也透露出一种高贵的骄傲。

一路走来，丽莎的样子永远金光闪闪，

在她走过的地方，脚踪都留下了芳香。

所有的人都羡慕丽莎，迷恋她的微笑与高傲，

没有人看到，在某一个不意的间歇，

丽莎的神情里流露出一瞬间的焦虑、倦怠、忧伤、无奈。

当有人走过来，丽莎就恢复了她喜欢的欢乐与优雅，

她比任何人都更爱自己，

她是常在湖边照镜子的那索西斯。

 

丽莎十八岁那年，我看到她光亮的样子，

也看到暗中紧随其后的巫婆。

许多人羡慕她呈现的一切，

她自己也陶醉其中，

我却暗自为她哭泣。

丽莎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她被家人的期待和别人的完美诱惑了，

对世界的表象目眩神离。

她美丽，却长成了一个花瓶，一个瓷娃娃

因为她没有自我，

她的自我在别人的艳羡中丢失了。

她的灵魂里本来有天然的珠宝，

后来却塞满了杂物——它们被称为知识，

是人世间闪闪发亮的东西。

我哭，是因为丽莎原来是一个傻丫头，

她的灵魂空空荡荡，只好在生活中做一个演员。

她飞向天空，失掉了大地。

她超绝于人类之上，却失掉了人性。

她不甘做人，要成为神，也被人称为女神，

却太累了，跌落下来，成了一个病人——介于神人之间。

 

他们说丽莎病了，

却不知道这病的本质。

丽莎的病，

病在灵魂飘荡无依，

病在执意要做小孩子， 不肯长大，

病在不知道自己病了，反而觉得很美。

在“病”里，丽莎陶醉，变得无羁，

生活成了她的舞台，

她是一个演员，表演着一个她最迷恋的角色：公主。

她说，我是丽莎公主。

她的行为引人注目，

她说，这是我的行为艺术。

 

我好希望，为了丽莎的缘故，世界变成这样：

在那里，生活是童话，人类成了仙。

任何人都不需要成长，永远不要长大，

每天做各样的游戏，尽情地玩耍，

每天做小孩子，还有爸爸妈妈陪着，

每天都有表演，台下众人喝采，

那就是丽莎的世界，可以称为丽莎地方（Lisa Place）。

 

但丽莎的麻烦来了：

因为世界不是这样一个地方。

世界要求丽莎长大，

即使是公主，也要长大。

当世界这样提出要求，

丽莎的妈妈也在一旁插话，说：你看《罗马假日》……

 

丽莎的麻烦还在后面：

她小时候也有伙伴，

但他们都一个个长大了，

分散到世界各个地方去了，

丽莎并没有意识到，她没有真正的朋友。

她的身后跟着一些崇拜者，

他们却不知道丽莎只愿做一个小孩子，

不肯离开她爸和妈妈。

丽莎没有长大，也不肯长大，

她不知道要去爱别人，她只愿生活在爸爸妈妈的爱里。

丽莎还没有成为个体，那她怎么去恋爱呢？

除非爱她的人愿意做她的爸爸和妈妈，

她就可以一直做小孩子。

 

丽莎一直很光亮，

内心却很不安全。

丽莎并不知道这是巫婆的计谋。

她以为拥有最多的知识就安全了，

但知识的目的并非如此。

丽莎跟人比较，要胜过所有的人，

也是为了安全的缘故。

丽莎以为完美才是安全，

但在追求完美的路上，丽莎陷入了焦虑。

丽莎清除了灵魂里天然的宝贝，

换上四处收集来的杂芜的知识，

但丽莎一直都感到不安全，

这不安全感就是巫婆的咒诅。

 

丽莎有了知识，却没有自己的见解，

丽莎的见解，全是别人的见解，

——父母的，老师的，同学的，书中人物的见解……

丽莎也没有自己的眼睛，

因为她习惯于用别人的眼睛去看，

父母的眼睛，老师的眼睛，书中人物的眼睛……

丽莎用别人的嘴巴说话，

那话不是从她自己的心里出来。

我问丽莎：你的心呢？

丽莎的回答是关于心的知识，

这些知识就遮蔽了她的心。

因为有知识，却没有心，

丽莎得不到安全，反而变得心虚，

——丽莎的心是虚的，空的。

因为没有心，她学会了装模作样，

这是丽莎的心防，

——没有心的人，会有很多的防御。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在天朝的课堂上，老师一提问，丽莎就举手。

她把课本上的知识都背熟了 ，

她的答案都是对的，

她因此得了许多的赞扬。

巫婆又在暗笑。

可怜的丽莎，她就是这样被诱拐而去，

在赞扬声中，她飞到了很高的地方，

后来一直在天空飞，害怕落回地面。

一落回地面，她就受伤，

受伤了，就一阵扑腾，羽毛落了满地，血肉模糊一片，

丽莎发出凄厉的叫声：让我死……

 

从小长大，丽莎的眼睛一直看着别人，

——看着父母，看着老师，看着生活中所有闪着光亮的人。

她看父母的脸色，看老师的眼神，

让自己去满足他们的期待，

为了得到他们的赞许。

她看同学的光亮，

看书中人物光亮，

想把这一切的光亮集于一生，

让自己变得完美。

她也看自己——看自己的容貌，和自身所有的优点，

却从来不会看自己的内心，

也不接受自身的阴影。

她一直都是要成为别人，

而这个“别人”集中了人类所有的优点，

没有一丝阴影，

——也就是神。

她不要成为自己，

她不能成为自己，

最后就没有了自己。

 

丽莎公主，

一个如此光彩夺目的人，

谁会相信，却没有自己。

一个被人看为女神的人，

竟然没有自己，谁会相信？

丽莎以为，成为自己，就是作一个优秀的人，

就是：

拥有所有人的优点，却没有任何人的缺点，

讨人喜欢，被人赞扬，拥有知识，拥有让所有人都羡慕的条件，

成为CEO，成为总裁，成为公主，成为总统夫人……那就是自己。

 

巫婆暗自得意，她成功了！

她让丽莎一路追逐这一切，离自己越来越远，

越来越失掉了自己。

 

丽莎有一种超绝人类的高傲，

因为她拥有一切优秀的条件，

她的美丽，她的知识，

她一路读名校，

她的家庭优裕，

包括因为拥有这些条件而拥有的骄傲。

在她那条件化的高傲面前，许多人和事物都低落下去了，

她独自站在高处。

 

但有一阵寒意袭来，

丽莎打了一个冷战。

她的骄傲，不是从经验里长出来的，

在她的骄傲下面，我看到她的灵魂，空空荡荡。

直到有一天，她因为没有够上一个更高的条件，

她一下子就从高处跌落下来，

这是她被光亮眩迷了眼睛，

再也看不到自身拥有的条件，

她所能看到的只剩下一样：死。

 

原来，丽莎的一切都是借来的，

并是为她真正拥有。

在所有精心的装扮下面，是她的心虚，

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揭穿她的底细，

只要撇一眼自己，丽莎都会害怕，原来她的灵魂空空荡荡。

甚至本能都被淘空了，

除了记录下来的知识，好像什么都没有。

丽莎的骄傲一下子坍塌，

长大变得如此可怕。

 

爸爸妈妈带丽莎来见直面医者，

巫婆在丽莎的内部说阻拦的话。

直面医者了解了丽莎生命的光景，觉得很难，

但天朝医院的医生却认为这很简单。

直面医者对丽莎说：反思你的存在，

天朝医生对丽莎说：吃药吧。

丽莎还不知道，沿着一条难的路，她最终可以走向自己，

沿着一条轻易的路，她会远离自己，直到完全失掉自己。

 

于是，在丽莎的面前有两条路：

医生一直在开药，

我呢，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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